这会儿,站在人事处办公室里,她想,幸亏那胖猫不是掌管人们擢升贬抑、封爵免官,掌管人间阴晴圆缺、生杀大权的大人物。黛二接了信封转身就走了。
她回到家里思想斗争了一天,但终于不敢拆开信封。
第二天,黛二小姐心中忐忑地到市公安局办理护照手续。她望望小小一间办公室里黑压压挤满一屋子人,人人的脸上都漾着一种毫无主宰自己命运力量的讨好神情。房间里空气混浊,一片嘈杂。黛二站了一会儿队,心里有点恶心想呕吐,中暑似的感觉。于是就跑到前边去夹塞,一个穿制服的警官见了黛二柔弱的微笑,倒变了一下面孔,温和了一点。可一见黛二手里那未曾开启的信封和一大堆乱乱的材料,就不耐烦地说:“把材料按顺序整理好,后边排队。”黛二转身就要去排队。那警官本以为黛二会立刻甜甜软软地请求他照顾一下,可见她立刻转身去排队,就不高兴地丢出一句:“我又不是拆信封的,一律拆好信封、捋顺了拿过来。”黛二昨天思想斗争了一天,没想到这会儿公安局的人亲口说让自己拆开再交上去。黛二就高兴地去排队,一边排队一边看那鉴定。可一看那鉴定,黛二的血就涌到脸上,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全部鉴定只写了两个字:一般。黛二心灰意冷!工作四年半了,黛二无论对教学工作还是她个人的研究课题,都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并在大学生中和学术界都开始崭露头角,她的成绩有目共睹。黛二望着那“一般”二字,先是一阵寒心,接着她便被愤懑所吞没。不干了,不干了,黛二冲动起来。
办完了护照手续,黛二小姐就“杀”回学院想辞职。她气咻咻坐上了汽车,一路上城市的拥挤与内心的空落交叠着向她迎面压来。她在脑子里把与人事处长要说的话默想了一遍,然后又站在人事处长的角度向自己反击,刁难自己,再然后她又想对策回敬过去。黛二在脑子里你一句我一句激烈争论了半天,可到了学院大门口,定了定神,又折身走掉了。她这才想起来,一个月后到公安局领取护照时还要人事处开证明方能取出,现在闹翻了,到时候人家就是不给开证明,护照你就别想取出来。
黛二小姐心里发堵,头发空,站在学院大门外的街上又疲倦又伤感,喘了几口气,就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黛二沿着一条被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发蔫的大路走了。午日的街显得寂然而耀眼,脚下的柏油路变得有点松软。这条街她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可是忽然之间她对着这熟悉的一切产生一股奇怪的生疏感。
一个月后,由单位人事处开了证明,黛二取回护照,她知道国内方面的手续算是彻底完结了。于是,毫不迟疑地返回学院辞了职。你以为我稀罕你那大学教师的职位呢!人活得总不能像条狗那样,总还得有一点尊严,出去后就是拾破烂也不回来了,黛二小姐像许多受了委屈的人在出国前夕一样,默默地在心里发誓。
回家的一路上,她历数自己几年来全身心投入过的情感的毁灭,历数自己所看重的事业成绩被别人轻视忽略的种种事端,眼睛里浸浸的亮亮的。回到家,黛二写了“永别”两个字赫然贴在书柜的玻璃门上。跟谁别、别什么,她自己也闹不清。反正那两个字是一种情绪,一种挑战。
但黛二毕竟是黛二,“永别”只贴了一天,就被她悄然取下来。黛二小姐善于自省,虽然一方面她是个情绪化的人,但却也很有自持的控制力。她感到自己太投入了,投入得毫无掩饰,被明白人一眼即可以看穿。于是,她把“永别”换成了“游韧八荒”贴在书柜上。这样,既掩饰了自己,增添了超然洒脱的韵味,同时又含有“永别”的情绪。
其实,黛二小姐心里有底,她出国绝对不会过拾破烂的日子。黛二的那个经济担保人约翰·琼斯原来是黛二父亲的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学生,高大英俊,混浊的灰蓝色眼睛让人看上去永远脉脉含情,胸脯上密密麻麻长满黑毛。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很好,但却增添了一种语词的创造性。比如,他最后一次与黛教授分手告别时说;但愿我们早日相碰(应该是相逢)。黛教授去世后,他就专门研究起黛教授的著作来。琼斯来了几次中国,对黛二小姐颇有情义,一起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时,总是“无意”地碰她的小腿和膝盖。后来有几次他试图拥抱她,都被黛二小姐机智地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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