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9)

2025-10-10 评论

    有一次,琼斯要黛二小姐和他跳贴面舞,黛二同意了,那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夏日夜晚,在约翰·琼斯的宿舍里,他熄灭了室内的灯,窗外的月光和梧桐树幽幽的清香一起流淌进来,琼斯高大的个头把瘦小的黛二像拐棍一样揽在怀里,抱在腋下他那双覆盖面很大的手在黛二小姐瘦削的脊背上来来回回抚摸,他甚至垂下头轻轻舔噬黛二的耳朵和脖颈,琼斯那有力急迫的心跳声和他身上的那东西热热地贴在黛二的胸口和腹部,室内弥漫的温情的格调和他那充满激情的爱抚,几乎使黛二小姐失去最后的抗拒力量。
    乐曲结束,黛二就装着毫无感觉地分开了,尽管她的后背、腰部、耳朵和脖颈都很敏感,很有感觉。
    上一次约翰·琼斯回国时说,他这一生若是能娶黛二小姐这么一位纤秀柔袭的东方女子为太太,就别无所求了。分别时,黛二也动了心,眼睛里湿润起来。可一见他那一身浓浓重重的黑毛毛,黛二又退却了,终于没能拥到他的怀里。黛二深知阻碍她拥到他怀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黑毛毛,这只是说得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障碍。
    这次他请黛二小姐出去,动机很显然。黛二想关了灯也许就想不起那身黑茸茸的毛了,想不起任何能够成为障碍的东西。不就是睡在一起,晚上和他做爱吗?做就做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都一样,不是和这男人做爱就是和那男人做爱,反正都是做爱。这时候,她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去粗取精、去旁除杂,只剩下男人身上那个关键的家伙——一枝填满火药的枪。黛二小姐忽然觉得恐惧,琼斯的枪就在她的脑子里一直转呀转。于是,几个画面就在黛二小姐的眼前摇晃起来:一只公鹿在追逐一只疲弱的母鹿,它们翻越栅栏,穿过树林,爬上山坡,漫过沙滩,终于来到一条淌着涓涓甜水的小溪边,它们喘息着饮水……她看到一枝香醇的黄花或一株直挺挺的小树,插在一只空洞的瓶子里……她看到一辆飞驰的汽车像一道危险的闪电,猛地冲撞进入一间从未打开过门窗的房子,于是,墙壁坍塌了,窗棂陨落了,轰然倾倒的石灰壁流溢出乳白色的灰浆……黛二小姐知道,出国肯定是一枝枪在等着她;不出国也肯定是一枝枪在等她,结婚是一枝枪;不结婚也是一枝枪。她别无选择。于是,她在脑子里就预先把自己嫁掉了。
    当时,黛二小姐的两位女友缪一和麦三都先后与别人同居和结婚,这无形给了黛二一种压力。她终于感到单身女人之间的情义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她与缪一、与麦三都曾经有一段时间好得一星期不见面就想念,都曾经发誓不嫁男人。特别是黛二小姐与缪一,她们躲在黛二家的阳台上,夏日的夜晚无比漫长和深情,她们望着神秘而幽蓝的苍穹,诉说彼此遥远的往昔、梦幻和苦苦寻索的爱情,来自久远时代的声音漫漫浸透她们的心灵。很多时候,她们为悠长无际的天宇所感动,为对方的人格力量和忧伤的眼睛所感动,泪水情不自禁漫漫溢出。夜晚,她们回到房间里,睡在一张大床上,她们的中间隔着性别,隔着同性之间应有的分寸和距离,保持着应有的心理空间和私人领域,安安静静睡过去。有时,黛二会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孤独,她知道同性之间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但黛二想,无论如何总比一个人睡觉要温暖,毕竟能够感到深入的心灵交融。

    与同性朋友的情感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力量,黛二小姐始终这样认为。这需要她们彼此互相深刻地欣赏、爱慕、尊重和为之感动。同时还要有一种非精神化的自然属性的互不排斥甚至喜爱。她们之间最不稳定和牢靠的东西就是信赖。这种情感可以发展得相当深刻、忘我,富于自我牺牲,甚至谁也离不开谁,但同时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一触即溃。稍不小心,转瞬之间就滑向崩溃的边缘。冥冥中,两个人的情感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这种情感稍一有所偏差,就会变得无法存在下去。比如欣赏滑向妒嫉,爱慕走向病态,那么这张薄纸顷刻之间就会碰破;而两个文化女子之间若没了这张薄纸,那么便什么都不会有,不会存在。所以,黛二从来都把发展同性之间的情感视为玩火。这一切的复杂和危险在异性朋友那里并不存在。
    缪一、麦三先后与人同居、结婚,黛二更加充分认识到在物质化的世界里,物质与肉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精神与心灵的力量是多么脆弱,前者终究是简单,而后者就复杂了。这世界上过分强调后者的人是最麻烦最倒霉的人。黛二不幸地想,自己命中注定要属于这最麻烦最倒霉的人了。黛二小姐心里乱乱的,情感朝着各个可能的方向堆积,说不清的孤寂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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