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10)

2025-10-10 评论

    然后,她叹了一声,只说了句:“那,我这就走吧。”
    说完,她并没有动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点什么。
    我很怕分手的场面,集体伤感的镜头像瘟疫一样,总使我想立刻脱身逃避。
    忽然,我一个转身,拿起奶奶的包裹就往门外走。
    走出家门后隔了一会儿,我才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后边跟了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实际上,我很怕听到,也不想回头看她们,因为那样我的眼泪就会再一次流淌出来,而且我预感,它一旦流出来,就再也难以止住了。而这样是我所不愿意的,这将是多么地无用、多么地令我难堪啊!
    我努力分散并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我东看西看,想发现点什么吸引我的事物。但这一次,我没能成功,我始终没有从分离在即这一种悲伤的情调里挣脱出来。
    走到大门口了,我站住,等着母亲和奶奶过来。随着她们的脚步声的走近,我忽然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声音。我心里有一种发颤的感觉,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后分手的时候,把这种发酸的情调张扬、膨胀起来,所以我对自己感到生气。
    这时候,我忽然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了一个转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气!对,应该生气!我很生气!
    奶奶已经过来了,她和母亲并肩站立在院子门口。
    雨后的路面水淋淋的,路边下水道的排水口处哗哗啦啦响着,墙根底下到处是飘落的树叶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花粉气味。
    奶奶把钥匙交给母亲,然后就转身搂住我的肩,想说什么。
    树木一动不动,仿佛也在安静地等候她说最后的什么话。
    这时,从我的嗓子里面正在慢慢酝酿、升起抽泣的声音。
    那声音就要抵达我的喉咙口了。于是,我不等她开口,就像是要急着赶回家办什么事似的,匆匆忙忙地并且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接你回来。
    我让他走。我要报仇!”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当然是指我父亲。

    “情愿通过一个钥匙孔,不愿通过打开着的门。”
    大雨过后,出现了几天阴冷天气。我低垂眼帘,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过来往去的行人都比我高大。我无心翘首远眺路口外边的景观,去上学使我心里压力重重。
    一个疯子朝我走来,他冲我发笑,干枯的身躯如一把柴禾,在嗽嗽尖叫的小风里飘摇。他盯住我的脸孔,快乐地笑,仿佛他正在通往幸福天堂的大道上走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是个疯子,但我把他当成了疯子。街上除了发疯的人,谁还会对着一个索不相识的人发笑呢?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行为力量的小女孩儿笑呢?
    他从我身边如一束快乐的火苗窜过去。我站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他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拐弯消失,我的日光被街角的墙壁折断。
    小学校里云低雾沉,仿佛到处都是青烟缠绕。今天,T老师要给全班同学分配课外学习小组。我疾步向教室跑去。
    T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他在课桌之间的缝隙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没有响上课铃,但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坐得笔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严阵以待。
    一走进教室,我便听到了T先生的气管炎发作了,喉咙里像有一只哨子嘶嘶啦啦叫着。这是一种标志,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来临的征兆。
    有一次,那是我在读四年级的学期末,T先生正要向我们宣布有人考试做弊这一卑鄙恶劣的行径时,教室里一片肃穆、安静。这时,只听见一阵细微而尖厉的哨声忽忽悠悠浮动在教室的上空。T先生大叫一声,“是谁在吹哨子?”
    大家呆呆地谛听了一会儿,发现那怪怪的嘶鸣声正是从T的喉咙里发出的,就都把头埋下,偷偷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T先生似乎也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就清了清嗓子,恼羞成怒地说,“笑什么笑,这是中国历史强加于我的残酷的纪念!你们哪里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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