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T先生几年里对我们有一无二、断断连连的只言片语的牢骚中,我知道了他是老三届的知青。1966年他作为一个倒台的高干子弟的叛逆者的形象,成为了一名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一扎根就是八年,直到1974年他父亲平反,他才终于得以返城。可是,他父亲在平反后的第九天,忽然暴死去世,家道从此衰败。
T在向我们提到这些时,一脸气咻咻的倒霉样,满腹的怀才不遇。
有关T的私人历史,有些是T在当时透露给我们的、而对于他这个人的心理背景,则是由于当时他与我发生了某种奇怪而混乱的私人关系,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我自己体会到的。
那一天,我走进教室后,悄悄摸摸坐到自己的位子里。然后东看看西望望。
我的同桌小声而神秘地告诉我,“我们当中有人偷了别人的钱。”
我身后的同学立刻小声反驳,“不是,是有人在厕所写了反动标语。”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T老师像动物园里的红狼,愤怒但不失冷静地在我们的座位中间来来回回地走。他的警觉的目光钉子似的闪着凉气,从我们的脸孔上划来划去,仿佛目光能够由表及内地渗透到我们的心里,他可以从外表就能窥视到内部的秘密。我不知道是因为心跳得太快,使我出现了错觉,还是那划来划去的“钉子”果真扎破了我的脸颊,我只觉得脸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像抹了一层辣椒一样烫。
千万不要脸红啊,你什么也没有做!我对自己说。
“现在,”T先生终于说话了,“我们当中有人在底下传阅人体图片,那种专门展示男女私部的图片。”
啊,谢天谢地,不是偷钱也不是反动标语。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儿?
T先生在说到“私部”时,语调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好像这个词被涂满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过的声音的火花碰燃,使这个词从一串连贯的句子里跳跃出来,火柴头似的燃烧了一会儿。
从他的语气,我看出私部这地方是非同寻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种”地方。这么一想,我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烫起来。真不知道我的脸为什么这么不听我的话。
“倪拗拗,站起来!”T先生在叫,“说说你为什么脸红?”
他的这一声质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为极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开瘟疫一样躲开我,我成了一个“带菌者”。
放学后,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判作业,让我站在一边反省。
后来,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离开了,T老师终于停下手里舞动的红水笔。
“说说吧,”T先生的语调尽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跟我过不去,他说,“你为什么脸红?”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于T先生首先做出来平和姿态,所以我打算放弃全盘的对抗情绪,而进入半抵触状态。
我说,“这件事的确与我无关。我没有看到过那些图片,不知道上边都画了什么。”
“画了人体的私部。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私部这个词又出现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个词在T先生的嘴里仿佛很烫,象含着一颗刚刚从沸水里夹出来的滚热的红枣,想急忙吞咽下去,可是又怕烫到里面去。
我犹犹豫豫,含混不清地说,“私部……是哪儿?我真的没有看到。”
“难道你不知道是哪儿?居然会脸红?”
我不再出声。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对抗的情绪又在我心里慢慢升起,我转过半边身子,打算不看他,也不再吭声。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过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把那一摞人体图片像扑克牌似的丢到我眼前,一张一张地在我眼前晃动。
“私部,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是这儿,”他在我的胸口处摸了一下,“私部就是这儿!”他又在我的大腿间摸了一下。
我向后闪了闪身,心突突乱跳,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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