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隐,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她,贴近广场,我无法放下这重负。
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装着这些记亿,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
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乎觉得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陷入一种非真实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糊味的浓烈,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来的烟雾。
我朝房门望去,发现那烟是从门缝钻进来的。
我说,“妈妈,是不是有人在楼道里生火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屋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滚滚的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
我在一瞥之间。看到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完全被烟雾所吞噬,那烟雾如同锯齿一样啃食着氧气。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便立刻关上了屋门。
这时,楼道里哐哐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嚷嚷声。
“跑啊,快跑啊……”
我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我们居住的大楼出事了。
“妈妈,我们得快跑。”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似乎走了调,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母亲捂着胸口,用力吸气,“往哪儿跑?电梯早关闭没人了。外边全是浓烟,没法呼吸。”她一边喘着,一边说,“火源要是在底层,我们不是往火坑里跳嘛!烟和火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会是咱们楼上的问题,肯定是楼下的什么地方出事了。”她吃力地说。
我母亲的确是处惊不乱的女人,这种时刻她依然拥有稳定的理性。
“可是,您听,”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楼下跑。”
这时候,楼道里的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铁盆木箱被踢拌的声音更响了,还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蹿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
我第二个箭步蹿过去,“妈妈,不能开窗户。”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曾提到过这一点。
我听到外边的风声,巨大的嘶鸣在一瞬间盖住了楼里的喧哗,“我们只能逃出这座大楼。”
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窗户,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滚滚浓烟立刻将我和母亲吞没,我的眼睛被刺得哗哗地淌出泪水,我死死牵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内,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边全是逃跑的脚步声,还有人体重重地撞击到什么障碍物上边的声音,但也同样看不清人影,只是摸索着顺着人流往楼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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