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3)

2025-10-10 评论

    八方台镇的轮廓就在这芦苇背后单调地呈现着。这是一个即将让我对它做出决定的镇子。
    我走回车里,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于伟侧身朝向我,说:“想好了?”
    我说:“走。”
    于伟发动引擎,车胎陷在沙地上,他加大马力,一股股细沙从车轮下被卷起来,将车窗玻璃打得刷刷地响。吉普车颠了几下,像个自恃清高的老爷子一样哼哼哈哈地驶出沙滩。我们沿着那条坚硬的黑土路朝前走。于伟将车开得极慢,我能看见路上已风干了的牛屎饼和马粪蛋,以及一些苍黄的枯枝败草。天色渐晚,冷了一天的太阳在沉沦前竟意外地蓄积了一股能量,它的颜色开始转红。
    “哪个方向?”于伟轻声问。
    前方的路开始出现岔头,宽阔的是通向回城的路,而那条坎坷不平的窄窄的土路则是通往八方台镇的。
    我指了指那条宽阔的路。
    于伟将车停下来,但是并未熄火,因而我能感觉到车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个人在发怒。
    “为什么?”于伟有一些不耐烦地说,“已经多少次了,你总是临阵脱逃。你究竟怕什么?如果今天我们不去,那孩子就永远不会是我们的了。”-
    “他本来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激烈反驳着,“我受够了。咱们离婚吧,这是最好的结局,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我们彼此也就……”
    “又是老话!又是说这些没用的!”于伟气急地按了一下喇叭,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的一只乌鸦……
    “孩子可以不要——”于伟的声音软了下来,“可是婚是不能离的。”
    “可是你渴望有一个孩子,你已经四十岁了。”我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失声,“我无能为力,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怎么给一个陌生的孩子当母亲!”
    “好了——”于伟微微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要是有能力,你会情愿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像羊群一样。”
    “可是没有孩子怎么办?”我说。
    “不也一样过嘛。”于伟努力笑了一下,“而且比别的夫妻更加如胶似漆。”他试图调解一下气氛,“星期日还能一起开车出来兜兜风,挺不错的。”
    “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我止住哭泣,“你只需再找一个女人。”
    “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妻子,这一点一生都不会改变。”于伟轻声说,“情话都让人说滥了,老夫老妻的了,我就不必再表白了吧?”
    “你本来也没什么可表白的。”我嘟吹一句。
    “女人真是要命,最喜欢听无聊的话。”于伟微微叹了口气,“我说完一句话,你可不许再旧话重提了,而且,别再流泪了,你知道我拿你的眼泪没办法。”
    于伟下了车,在风中站了一刻。他的茂盛的头发被吹得蓬蓬勃勃的,使我联想到冬季里旺盛的炉火。他再次回到车里时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城。”他压低噪音补充一句,“我永远舍不得休你。”
    吉普车晃了一下,从一条沟坎跃上通往城里的宽阔的道路。我望了一眼八方台镇,落日已变为猩红色,它正如火如条地沉沦。八方台镇的房屋看起来影影绰绰的。我只觉得心底一股浓浓的渴望终于冲出心扉,我急忙说:“于伟,快停车!”
    于伟踩了刹车:“怎么?”
    “去八方台镇。”我说,“我想要那个孩子。”
    于伟吃惊地看着我,他怔了半晌才说:“别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
    “不是东西!”我激烈反驳,“是我们的孩子!”
    “你可别后悔,再想一想。”于伟说,“我最不愿意看到你难过。”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轮辉煌的落日说:“快去那个镇子,我听见那孩子在呼唤我。”
    的确,我听见了落日燃烧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命在行走的声音,一种生命在呼唤的声音。

    八方台镇迷宫样的格局使我们备受周折。车子绕来绕去,总是见到一样的房屋,一样的小庭院,一样的猪舍和鸡架。甚至缩着头走在篱笆外土路上的人也都是同一种表情。我们不得不停下车询问一个老人:王吉成家该怎么走?那老人穿件单薄的黑夹袄,双手抄在祆袖,瘦削的脸,紫嘴唇,说话时有点哆哆嗦嗦的。他努了一下嘴,指着车停着的地方说,那就是。我们谢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悲哀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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