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做母亲真好;也都知道,做母亲好累。
感谢命运,我却没有资格称累,因我孩子,真没累着我。2012年12月15日,这一天,是我女儿亦池的硕士毕业典礼。当我坐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古典雍容的大礼堂,从电子屏的滚动播放中,目瞪口呆地认出了该院历届著名校友中的克林顿、布莱尔、安南、曼德拉和索罗斯,而26位其他国家曾任或现任政府首脑人物,几十位英国国会议员和贵族院议员,1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以及许多以政治体系、经济思想和社会发展的种种重大研究深刻影响了全球的校友们,我一概有眼不识泰山。这一刻,我内心陡起狂喜波澜。这波澜并不完全起于这些风云人物——以我现在的年纪和经历,我已经能够明白:LSE再多风云人物,也并不等于我孩子是风云人物;再好的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会是普通人。这波澜主要起于我孩子,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过LSE在世界上是如何的牛。考研的时候,她只简单对我解释了一下她的选择:“LSE真的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从考取到毕业,读研全过程,就这一句话。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有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涵养——我的狂喜在这里:从C.C中学到UCL大学到LSE读研,我孩子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更修习了人生涵养,这才是真正的立(2)身之本,她成人了!再看我女儿,头戴方形帽,身穿紫领袍,健康漂亮,欢喜从容,缓缓登台。二十三年,这么快,这么近,这么梦幻,这么欢喜。
曾经,我的第一感觉相当沉重。当孩子刚刚出生,当我凝视怀里的小人儿,我突然害怕了。我怀疑自己要孩子是心血来潮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变化多端充满未知的时代,一个焦虑躁乱人心骚动的社会,一个日益败坏的产业化教育,一个逼子成龙的恶性竞技场,一个连住房都没有的清贫小家庭,一个满月就得上班跑月票的高龄初产身体瘦弱的妈妈,一个哪怕能够帮忙带一天婴儿的人都没有的窘境,怎么养得好孩子?怎么对得起这个无辜的小人儿?我是傻了吧?!
然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尽管我的确是很傻,尽管后来我们遍尝生活的苦头,我们依然茁壮成长起来。如今蓦然回首,我发现,却原来我是一个傻人有傻福的母亲。是孩子给了我福气。孩子比我想象得更有生存能力!比如说,从孩子十五岁决意报考英国高中,一直读到硕士毕业,我都没有检查过一回她的作业:我好轻松!还有什么比轻松做妈妈更幸福?!
因此我要写《立(2)》。我这个妈妈能够给孩子的,只是:一叠纸,许多字。
《立(2)》是从亦池生命诞生到硕士毕业的经历。她五岁那年的《怎么爱你也不够》和她高考那年《来吧孩子》,已经融汇其中,只是当今天变成昨天,当昨天变成历史,以前书写过的那些困难在当时似乎难以逾越,一路走来被教育潮流和身边舆论所左右的焦虑和操心,那些不快、争吵、激愤和暴怒,现在终于知道如何举重若轻地去对待了,可惜我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为此,赠给我的孩子,赠给我孩子的孩子,赠给所有翻开本书的读者:福气,当然来得越早越好!
2012年12月20日
“妈妈,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这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孩子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我小时候,我们家大人的回答是:“你是捡来的。”据说大街上有个女疯子,喜欢到处翻垃圾,有一次从某垃圾堆翻出了“我”,就把“我”抱到了“我”家大门口。
岁月匆匆,一转眼,就轮到我要回答我自己孩子了。小女亦池三岁,一上幼儿园,问题就来了:“妈妈,我们班小朋友的妈妈说,她是从她妈妈胳肢窝生出来的,还有小朋友妈妈说他是从脚丫子生出来的,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我坦然回答:“从妈妈肚子里。”
这一刻我简直非常庆幸我那惨痛的剖腹产,庆幸我可以巧妙地偷换概念,庆幸自己不用尴尬和说谎。最多不就是向孩子袒露一下腹部的手术疤痕么?果然亦池追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大方地掀开衣襟,让小女验明她的所来之处。小女郑重凝视忽然露出小大人神态,说:“痛!”
这可是我不想要的效果!我可不希望让我女儿三岁就留下对生育的恐惧印象。我还是只得说谎,我假装很真实地嘻哈一笑:“不痛不痛,就跟拉链一样,轻轻拉开,把你取出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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