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就这样一双清澈见底、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你进行着追问。我顿住了,我不敢继续说谎。可又该怎么说呢?生育是如此复杂的成年人的事情,对孩子怎么说得清楚?
这时候,一只黑红相间的大蝴蝶飞进我家窗口,恋恋盘旋于我的一盆金橘。“蝴蝶!”亦池惊叫。我几乎也同时惊叫。我们都惊喜万分,立(3)刻去看蝴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亦池又立(3)刻竖起小耳朵,还跟着叫:“汪汪,汪汪!”
忽然间,主题自然变换了。倒是把我愣在了那里——我把孩子的疑问当作千斤重担,却正是孩子四两拨千斤。原来——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小孩子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对自己的存在有好奇感,童话般的好奇,游戏般的好奇,清浅的好奇,且随时可能被更感兴趣的东西所转移或冲淡。三岁小儿有他们自己无比丰富又洁净单纯的小世界,即使成年人板着脸告诉他们生育的真实情况,他们也未见得会怎么样——就像老人告诉年轻人要“珍惜青春”一样,某些年轻人还是不懂珍惜。人是经验动物,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别人再传经送宝都没有用;人又是生理动物,当某个器官还没有发育成熟,别人再传经送宝也都没有用——我获得了一点顿悟,放下了。
然后,我蓄积着科学家的勇气,时刻准备着,将来一定客观而坦率地回答孩子发育以后的再次提问。然而,没有出现这个将来。没有什么一本正经的讨论。一把劲儿攒了二十多年,孩子却再也没有问过“我从哪里来”。
不用说,显然她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我才又一次悟到:人是经验动物,是生理动物,同时更是社会动物。逐渐长大的孩子,有她逐渐扩大的社会交往,她会逐渐获得各个年龄段的知识。让我最尴尬的是:我居然一直守株待兔想要硬塞给孩子某些难以启齿的生理知识。
孩子成年以后,尤其当她过了二十岁,开始交往异性朋友,开始谈婚论嫁,开始想象自己生儿育女,“我从哪里来?”这个三岁的疑问,重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的孩子,也许不再冒失提问,也许假装不感兴趣,也许怕父母难为情而特别回避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她的确在问,也的确想要答案。这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们时时刻刻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我对孩子举止神态的点点滴滴都悉知悉见,我知道她在无声发问。这是与生育生理无关的发问。这次发问直指情感。这才是“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实质:父母为什么要她?她是父母意外的产物还是相爱的结晶?人生盛宴,她是被隆重邀请的贵宾?还是不速之客?
事实上,无论是怎样怀孕的,天下父母心,都同样地爱孩子。有趣的是:恐怕天下孩子,一辈子终究想知道这个答案,比如我自己。因此,将心比心,我愿意,趁现在,我还没有老糊涂,给孩子一个坦诚的答案。孩子的故事,就从序幕开始。尽管在孩子面前坦白自己年轻时候傻乎乎的婚恋,有许多的尴尬,也会重新触痛一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创伤,但是,想要告诉孩子她的真实来历,我想我必须勇敢一次。
我的孩子来自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少在当年,以我当时的感觉与判断,以及我的朋友、同事、同学和熟人们的说法,那的确有点轰轰烈烈。
说起我年轻时候的婚恋,简直觉得历史是惊人的相似,与现在的婚恋仅仅只是道具和词语不同而已。现在的相亲,当年叫对象;现在的结婚成家,当年叫个人问题;现在的早恋,当年叫“那个”。
当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家家教很严,同时我家大人们已经是屡次“革命”和政治运动的惊弓之鸟,家运式微,生怕孩子们闯祸,约束是倍加严厉,平日连乱说乱动都不可以,“那个”就是绝对禁止的了。那个年代,无论大人小孩,如果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是比杀身之祸更为恐怖的,因为你将一辈子都活在整个社会的羞辱之中。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街坊的一个干部,据说官很大,都是科级了。他平时那个威风啊,上下班都穿皮鞋,笔挺笔挺的呢子裤,夹黑色公文包,走路咯噔咯噔的,眼睛从来都不看人,街坊们都会自动闪开,给他让道。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头发散乱了,肩膀松垮了,皮鞋换成破布鞋了,公文包再也没有了,眼睛只敢看地面了,他每天都扛着扫帚、抹布、小桶之类的清洁工具,为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打扫卫生和掏粪。他得久久地候在厕所门口,低声下气地问:“有人吗?”里面没有人了,他才可以进去。街坊都作弄他。“有人吗?”他问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可是当他一进厕所,就有女人尖叫着冲出来:“流氓啊——流氓啊——”人们就往他脸上吐唾沫,甩粪土,现场批斗,逼他自打嘴巴子,说“我是流氓,我不要脸,我罪该万死”。不久,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公厕上写了三个大字“打倒毛”,立(3)刻被逮捕,以公开书写反动标语的行为,被判了现行反革命罪,公判大会很快召开,游街以后就被枪毙了。枪毙当天,他爱人喜极而泣,坐在大门口地上,拿菜刀剁砧板,大哭大笑,对街坊邻居大喊大叫:“他可是□□啊,大家都看见他给毙了啊,以后哪个再说流氓,就不要怪我对不起人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他们长大要做人的啊!”传说这个科长的作风错误就是:他作为有妇之夫,却被人发现与单位女打字员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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