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9)

2025-10-10 评论

    忽然,我的颈部注入一股凉气,这是麻醉剂!我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诱惑力非常强大的舒泰感,坚决不肯昏睡过去: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他好吗?为什么没有啼哭?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与众不同的婴儿啼哭声:不似一般婴儿的盲目大哭“巩啊巩啊”,而是节奏从容的十分清晰的“爱——爱——爱——”,嗓音像流行歌星一样富有磁性沙哑动人。一听到这哭声,我居然昂起了脖子,睁大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忙碌的护士们一边称重洗澡包裹,一边七嘴八舌地夸赞:“皮肤好白啊,头发好浓啊。”我赶紧说:“看看胳膊腿!”护士说:“嘿,齐整得很。放心吧!”接着,我女儿被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她,就想伸手去抢。我没抢到。我被麻醉剂放倒了。
    1988年10月20日下午17时,我被推进手术室,17时45分,我的女儿出世了。她身高56公分,体重3.25公斤。肌肤白皙,头发浓密,全身覆盖一层金黄色茸毛,却也额头皱纹累累,瘦瘦巴巴,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自然了,她一出生就是一场历险记,她在宫内脐带绕颈三周,呼吸困难,非常窘迫。不过当护士阿姨给她吸去呼吸道堵塞物,拍打拍打屁股,她就充满感情地向我宣示了她对人间的爱。
    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一个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家伙是我的孩子了。我是一个妈妈了。我有一个女儿了。她的名字叫亦池。她父亲姓吕,我姓池,在父母相持不下的时候,取了一个兼顾的妥协的团结的名字:吕亦池。意思是:姓吕也就是姓池。看着小亦池如此精致细小的五官,看着她那细腻如凝脂的眼皮抖动起来,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这双纯净无比的眼睛,我既欣喜又心酸还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万般寻觅也无法言表的感觉,唯有神迹给予证明。那是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迹:这是我麻醉醒来不久,我怀抱女儿,与她静静对视,只有小小的一刻,忽觉胸脯里头一阵阵热潮,千万条小溪活生生奔流涌动,再一看,洁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喷射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我从来都不知道奶水竟是这样自动喷射出来的!以致我都来不及料理,喷了孩子一脸。我索性借机给女儿洗了一把脸,我女儿进行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人奶敷面。她则对美容不管不顾,她要吃饭,她毫不迟疑就找到了□□,并熟练地□□起来,她十分酣畅地用力吃奶,晶莹的小汗珠子在她鼻尖冒出来。太好玩了!这难道还不算神迹?这还不够让一个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吗?
    这个初冬明艳澄净的早晨真好!我漂亮的女儿,我朝思暮想的朋友,我们彼此经历了十个月的探索追寻,我们坚韧不拔地向彼此伸着手,我们终于手握手地团聚在一起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我信我们母女的默契,就是从胚胎开始的。我不吃酱油,她的肌肤果真是洁白如雪。当她刚刚从我腹中取出,有经验的护士见她身披一层金黄茸毛,就惊呼:“美人!这孩子将来一定是美人,美人多毛啊!”几天以后,婴儿室满满一房间新生儿,我的孩子最容易找到:那个最白的就是她!在吃过几天母乳以后,她额头开始饱满,脸蛋逐渐丰腴,全身肌肤粉白透红,艳如朝霞。并且我听音乐她出生就会唱歌;三岁上了幼儿园,居然径直走到幼师的风琴面前,伸手就弹琴。我戒辣戒油,她就喜食清淡原味。我不喝可乐等碳酸饮料不乱吃副食品小零嘴,她对这些杂碎也就从无兴趣。我酷爱阅读,她一旦会伸手了,就要去抓书。当然,我晕车,她也晕车。我产后住院半月,怀抱孩子回家,小车没有开出多远,我们母女都晕车了,难受的神态一模一样。真的神了,我以为这就是奇迹,我不信不行!
    从此,我就再也舍不下孩子。从此,我也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从此,我不再觉得父母老人不给我们带孩子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你想要我还不给你呢,她是我的孩子!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困难算什么,我们不害怕。回家后,我们把孩子的小床紧紧靠着大床,夜里我用绷带一头系住小床一头拴在我手腕上,孩子一哭,我就摇动。我一夜喂奶两次,她爸爸把尿三回。还没有满月,我们就配合得很好了,经常一整夜都无须换尿布。神奇!产假一个月,我独自一人带孩子,忙碌中会趁她吃奶后的小睡,出去买菜购物。我来回都是一路飞跑,生怕孩子醒了害怕。然而,我的小亦池一点都不害怕。睡醒了也就是自己吃吃自己指头而已,门钥匙一响,她立(9)刻扭头看我,激动得我大声夸奖她,她乐得笑眯眯的。我的祈祷灵验了,这孩子性格是真好,温和从容淡定,从来没有死乞白赖号啕大哭,这个世界似乎再不可能让她有任何窘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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