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车上,大毛一直躺在后排。大家以为他在睡觉,可是当我们议论珠海这个城市如何如何好,气候如何如何好,如何静寂,如何小巧,如何适合居住和养老的时候,大毛伸过手来攥住了我的胳膊,用醉鬼那种没轻没重的语气说:你的性格适合珠海呀,你怎么不来珠海!武汉究竟有什么好?我就是想不通武汉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牺牲一切呆下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正常的人谁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
柳思思问:大毛你瞎说冷志超,她牺牲了什么?
男人们解围说:大毛今天喝高了。
大家就又谈起别的来了。主要谈怎么挣大钱的问题。车内BP机此起彼伏地响,包括大毛的。大家都捂着嘴巴用手机回电话,也包括大毛。到了城里某个停车场,大毛说有急事。他急急地下了面包车,开上他自己的小车处理他的急事去了。这一次的大毛黑瘦了许多,显得慌慌张张,忙忙碌碌。
在从珠海回到武汉的途中,我思考了这么一个多年没有思考的问题。我为什么呆在武汉?
我想起了我二十岁的那一年,那个油凌的天气,我从汉沙公路上进入了武汉。我的脚被大毛揣在怀里。这情形就是发生在湖北,在武汉。我在武汉读了医学院。我的人生初次地被别人尊重和赏识,我一动不敢动,生怕挪了一个地方,那良好的感觉就破损了。我在妇产科实习接生的第一个女孩子,名叫肖依,她体质不太强壮,时常来看玻她很羞怯,无论如何都要等着我给她看玻一年又一年,我看着她长大。现在肖依弹得一手好钢琴,只要为我弹奏,她就可以发挥得超常。所以在她参加比赛的时候,她的父母是一定要请我到场的。我和肖依的父母成了好朋友。肖依的父亲是华中农学院的副教授,研究无根栽培西红柿。有时候我们一起去华农看各种植物,在南湖边散步,或者看书。我和他们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没有不安的感觉。与人相处,没有不安的感觉是多么难得啊!这样的朋友在武汉,我还有一两个。我深知自己是一个不那么容易与周边融合的人,一般说来,别人进入不了我,我也没有进入他人的愿望。该死的,可恶的是我对一般人没有愿望!
我是挑剔的,只不过装出不挑剔的样子罢了。在武汉这个七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慢慢地挑选出自己的两三个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我换了一个地方,我是否能够从头再来?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遇上我的好朋友。
我不是一个人在武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我的周围,我还有一层层的基矗它们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对我的信任和赞赏。那是我在某次会诊会上有力的发言。那是遇上紧急抢救的时候院长在广播里对我急切的呼叫。我们医院食堂的小朴总是偷偷地多给我碗里打一勺子莱。一到半个小时,浴室的老王就要恶狠狠地驱赶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进来洗澡,对我却永远网开一面。我治疗过的许多病人,他们经常在大街上认出我并感激地与我打招呼。在有香花的日子里,在我上班途中,总有熟人把最新鲜的白兰花,茉莉花和栀子花塞进我手包。还有黄凯旋这样的一群朋友。他们和我谈不了多少话,但是他们在困难的时候喜欢找你,你碰上了困难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饭,他放下饭碗就会跟你走。黄凯旋死了,在不该死去的壮年,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实在让你不忍轻易地弃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长眠在哪块土地上,你对这块土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我又多次地逛过了江汉路,那里有我和大毛惊心动魄的遭遇。那遭遇后来演变成了笑谈。那笑谈点缀着我们平凡的生活。
我也曾多次路过我绝望地等待长途电话的电信局。
现在到处都是电话了,那电信局已成提供回忆往事的地方。你的往事,就矗立在那里,你触手可及,时常引发你的许多感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还在体育馆门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觅,发现了我并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这个城市里成为了新娘,后来又成为臃肿的孕妇,再后来又恢复了体形。这个城市是我作为女人的见证。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出生,我成功了。而在这一切的深处,我父亲骑着毛驴的脚步声在向我走近,永远地在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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