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岁月(20)

2025-10-10 评论

    什么别墅啊,前卫啊,这种归纳似是而非地让你很不舒服。但社会上已经形成了许多语言事实,你个人只能望洋兴叹。一跺脚由他们说去罢了,只是被人们议论着,评价着,归纳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你。冷瞅着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被当作你在社会上活动着,那怎么不是一种奇怪的痛苦呢!当然,我们山庄里更多的是大宅豪屋,可以称得上别墅。这些别墅终日关着大门,只有夜晚才有豪华的小车悄悄地进出。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流泻在门廊上的光线里,常常是一个俏丽的妙龄女郎闪身进入。或者是一个外貌委琐穿着却很有质量的男人,他习惯停在台阶上咳嗽一声,把痰吐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这些别墅的房东一般都是不愿意公开身份和姓名的。他们和我保密的动机不一样。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也就是这十几年的工夫,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钱是怎么赚来的?
    大概都是不便说得那么清楚的。总之,现在中国的豪华别墅总不是那么磊落和顺眼,多多少少都散发着暴发的味道。我们是不应该和这样一些别墅住在一个山庄的,但是由于我们也需要现代化的物业管理,我们目前没有别的选择。
    我前卫吗?也许我是愚蠢。我想可能不会有人像我这么没有头脑,罄其所有地在郊区购置一栋农舍,为的是回到原初的单纯生活。也许还为了将城里放不了的四季衣物往这里放下一部分。在炎热的苦夏,躲开大街的喧嚣和汽车的尾气还有无数邻居做菜时候的油烟,龟缩到这里,坐在我的荫凉的廊下,双足插入泥土之中,这就是我生命的挣扎。为了生命的挣扎,我会不惜代价。为了静静聆听湖水的细细吟唱,我也会不惜代价。
    我和大毛坐在我的花园里,喝着清茶,吃着点心。装点心的瓷碟是我曾祖母出嫁时候的陪嫁。有青花的,也有粉彩的,都比较粗糙,一望而知是普通民窑烧出来的,朴素又温和,与我家花园里种的茄子和小葱,与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和金银花同在,它们相处得非常和谐。我家楼房里头简单得近乎于清贫。但是日常所用的东西都很称手。一般中国人认为这就是别墅。我可是住过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的,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农舍。

大毛有一点控制不住他的万千感慨。他说:怎么可以想象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从这条公路上走过呢!那天,你的脚就跟冰疙瘩一样。
    我说:是啊!你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袄还扎着草绳。
    大毛说:我操,湖北这气候。你在武汉坚持到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一再地希望可一再地说不出我在心中描绘过的若干理由。我唯有微笑着喝茶而已。
    我的丈夫回来了。他们两个男人的握手是结结实实的。然后他们坐在花园里继续聊天。我抽身去做饭,在他们近旁忙碌,耳朵里捡到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在园子里摘茄子。男人们抽着烟谈论时事和即将在法国开赛的世界杯足球赛。我听见我丈夫把巴西球星罗纳尔多也说成了罗纳尔免。这是我的叫法,我觉得罗纳尔多很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大毛一边说话一边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旋转一颗图钉,这使我想起了他在医学院课堂上的表现。春天的薄雾浸润着我们的花园,尽管没有明亮的光线,我还是看见了大毛的白头发。我看见了在他的耳侧和鬓角。
    大毛依然年轻健壮,身体板直,没有发福的迹象,可白头发有了。无论如何,生命的年龄总是被现在的我一再地想起。我再也不像二十岁那样,对年龄毫无感知。白头发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种郑重的提醒。
    饭后,我和大毛去散步。我们沿着天水湖走着。
    天水湖是一个活水湖,它与汉江相通,水面辽阔得像大海。成群的黑色蜻蜓在湖面上盘旋,不时地惊起试图歇在小荷上的水鸟。远处的农家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和犬吠。远近一片迷蒙。我觉得这一切都美好极了,大毛却并没有太在意眼前的景色。他好像在别的情景之中。我们谈起了彼此的家庭。大毛依然是那么含糊而简单地说:他们都好。
    我说:柳思思呢?
    大毛说:可能还在珠海吧,要么去了香港。你以为我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吗?
    我不出声了。我为大毛对柳思思的语气感到愤愤不平。男人有时候是多么不可思议呵。难道柳思思对大毛还不够倾心,还不够好吗?男人到底需要什么?我得承认,大毛对柳思思的态度一直在刺痛我。从前的刺痛有尴尬和嫉妒的成分,现在却分明有着物伤同类的酸楚和作为女人对男人的不解。对柳思思则只有怜悯了。这种情感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和完成的,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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