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19)

2025-10-10 评论


    吕老八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了,那麦秆粗细的窝洞无异于他的那个三合院。在宽阔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里,他现在占着那个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随便哪一场运动,都完全可能捣毁他的窝洞,如同捣毁这小小的蚂蚁窝一样。

    吕老八不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胜利,外交和内务政策的全部胜利。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员,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处理家门以外的一切事宜,几十年显示出来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没有在越来越复杂的吕家堡翻船。只是保住这一条,吃一点亏,忍一点气,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里,他是个鳖一样的人,不争工分,骂不还口,似乎任谁都可以在他光头上摸一把。而在家里,吕老八却是神圣凛然的家长。他治家严厉,家法大,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孙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的。媳妇们早晨给他倒尿盆。媳妇们一天三顿给他把饭双手递上来。媳妇们没有敢翻嘴顶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经济实权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开销合理与否由他最后定夺。这样富于尊威的家庭长者,在吕家堡数不出几个来,就说那个队长吧,讲起学大寨记工分办法来一套一套的,指挥起社员来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里呢?儿媳妇敢于指名道姓骂他,他却惹不下。吕老八活得不错。

    他的眼睛从蚂蚁窝上移开了,漠然盯着农历四月晌午热烘烘的太阳,心里盘算已定:该当给三儿子进行一次家训,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当好丈夫,这个小东西和媳妇刚厮混熟了,有点没大没小的样子。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眼里丢失了丈夫的架势,一生就甭想活得像个男人,而且后患无穷。吕家堡村里,凡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庄稼院,没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细心倒是细心,就是分不清大小,远近,里外。必须使这个明显缺乏严格家教的山区女子,尽快接受吕家的礼行,使她能尽快地谐调统一到这个时时潜伏着危险的庄稼院里来……训媳莫如先训子。

    晚饭吃罢,帮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灶房收拾清白,锁上门,四妹子(19)揭开自家厦屋的洋布门帘,看见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轻脚蹑步走到他背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三娃子从底下伸过手来,在她腰里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开手。他却就势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窝和胳肢窝,痒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着,在炕上打滚,讨饶,他却不饶,依旧使劲挠她搔她。这时候,屋里传来老公公呼叫“建峰”的声音,他吐一下舌头,缩一下脖子,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19)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来,捞起纳布鞋鞋底的夹板,婆婆在把麻和抹褙子的布交给她的时候,郑重交待了,从今往后,三娃子的衣服鞋袜统由她管了,要是穿得太脏,或者穿着露出大拇指的烂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话他的媳妇了,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婆婆又婉言替她计划,应该在新婚的头一年里,叼空做下够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后怀里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夹板了。这是任何一个新媳妇都难得避免的事,趁早准备好,做得越多日后越轻松。四妹子(19)很感激老婆婆对她的指教,决心在孩子出现以前,先把鞋准备充足,免得日后发紧迫。

    进得这个家庭以后,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欢他了。这个关中小伙子,身体长得健壮,模样也不赖,高眉骨,高鼻梁,条形脸,很有男子汉气魄。他不大说话,尤其在村子里,从不多嘴多舌参与队里的什么纠纷。他在屋里也不大说话,尤其跟老公公说话更少。他在小厦屋里,和她枕在一只枕头上,却轻声细语说这说那,说他在中学念初中时,物理和数学总是考满分,毕业那年,刚碰上“文革”,没能参加高中和中专考试,就回家来了。他家的成分高点,自知不敢在村里参与什么活动,就在家里看闲书,竟然对电机摸出门道了,学会修理马达了。

    四妹子(19)初到这个家庭一月来的印象,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这个家庭的生活是令她满意的,早饭一般喝包谷糁子,午饭总要吃一顿细面条,晚饭也是喝包谷糁子,馍馍通常是玉米面捏的,但逢年过节,总会吃到麦子面馍馍,粗粮虽然多了点,总都是正经粮食啊!不像在老家陕北,总吃糠,顶好是洋芋,而洋芋在关中人的餐桌上,是菜不是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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