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建峰身怀绝技,常常给队里修理马达,挣一份技术工,他原来就在自己的小厦屋修理,婚后挪到大队一间空房里去了。没有马达需要修理的时候,他就去大田里出工。晚上,他从来不出去串门,也不和其他小伙子们凑热闹,只是抱着那本电工技术书看得入邪。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夹板缒纳鞋底,轻轻哼他喜欢的陕北民歌的曲调,小两口热热火火。这个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粮计划,比如经济收支,比如应该给某一家亲戚应酬的礼物,统由两位老人操心,用不着她费心,她在这个看来庞大的家庭里,其实最清闲了,轮着她上工的时候,自有妇女队长来通知。要说当紧的事,倒是该尽快学会各种面条的擀法,以及纺线织布的技术。关中产棉花,人为了省钱,不买洋布,仍然习惯于纺线织布,穿衣做鞋或做被单。
家里的饭,是由三个媳妇轮流做的,每人一月。现在轮大嫂做饭,她有空就给大嫂帮忙,一来自己闲着,干点烧锅洗碗的活儿也累不了人,二来是跟大嫂学习擀面做饭的技术,熟悉熟悉这个家庭吃饭的习惯。轮过二嫂之后,就该轮着她了。她已大致明白,每顿饭动手之前,大嫂先请示老婆婆,做啥饭呀?老婆婆负责调节食谱。饭做熟之后,先舀出两碗,第一碗先端给老公公,第二碗再端给老婆婆,自然都需双手。然后再给孩子们舀齐,一人一碗,打发完毕,才给平辈的弟兄和妯娌们舀了。第一茬舀过,第二茬则由各人自己动手,大嫂只负责给两位老人续舀,以及给够不着锅沿的孩子舀饭,这是规矩,难也不难,四妹子(20)渐渐就懂得了。
没有了吃的忧愁,又有一个基本可心的女婿,四妹子(20)高兴着哩。至于这个家庭的上中农成分,于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入党才讲究成分的高低,招工才论成分的好坏,这些事儿她压根儿想也没想到,只是希求有粮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一个能得温饱的窝儿活下去,原本就是抱着这样卑微的目的从陕北深山里跑到这大平原上来的呀!
建峰被老公公叫进里屋去好久了,还没见回小厦屋来,说甚大事,要这么长时间呢?
一阵焉踏踏的脚步响,门帘一挑,建峰进来了。四妹子(20)一眼瞅出来,他皱眉搭眼,不大高兴,和刚才出门去的时候相比,两副模样。家里遇到甚事了吗?四妹子(20)猜想,也有点紧张。
建峰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出气声不大匀称。
四妹子(20)忍不住,小心地问:“咋咧?”
“咱爸训了我一顿。”建峰悻悻地说。
“训你甚?”四妹子(20)问,“你做下啥错事咧?啥活儿没干好是不是?”
“说我没家教。”建峰说。
“没家教?”四妹子(20)听了,不由地问,“怎么没家教了?”
建峰叹口气,又喝了口水,没有解释,半晌沉默,才说:“日后,你甭唱唱喝喝的了。”
“咋哩?”四妹子(20)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老公公一定说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问,“我口里哼个曲儿,犯着谁啦?”
“咱爸说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让别个说咱张狂了。”建峰传达老家长的话说,“咱们成分不好,只顾干活,甭跟人说东道西,指长论短,也甭唱唱喝喝……”
“统共就轮着我上了三晌工,只有那天后晌放工时,我回家走在柳林里,哼了几句。”四妹子(20)说,“咱家成分不好,连一句曲儿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厦屋哼几句,旁人谁管得着呢?管得那么宽吗?”
“咱爸讨厌唱歌。”建峰说,“咱爸脾气倔,见不得谁哼哼啦啦地唱喝。”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20)叹口气,试探地问,“除了不准唱歌,咱爸还说啥来?”
“咱爸说,走路要稳稳实实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说,“让人见了说咱不稳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20)撇撇嘴,“还有啥呢?”
“还有……甭串门。”建峰说。
“我没串过门呀!”四妹子(20)说,“连一家门也没串过,我跟左邻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没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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