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89)

2025-10-10 评论

    这一次我仿佛看出了什么,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带着一种表情,它们硕大挺拔的身背散发出一股狰狞的气息;雕刻成圆弧状的敦实的木椅腿像两个格斗前微微弓起膝盖的斗士的壮腿,随时准备着出击;两个空落落的扶手正像两只冰冷的铁拳护卫在两侧,铁拳的四周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某种暗示,接收了什么神秘的气息传递,反正我忽然看出来那两只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头打算询问什么的时候,那老女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肩上还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
    天空慢慢黑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拉上窗帘。窗帘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东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没有窗帘的生活。无论多么硕大多么窄小的空间,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总不免习惯性地沉溺于无尽无休的内心活动,而我的眼睛和神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出卖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灵性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语的游子般凄切的风声。
    我把老女人丢在我手里的那幅图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洗漱一番之后,我便躺下来继续看书。
    我的生活像一条小溪被人为地改变了渠道,但无论多么纤细渺小的溪流都会努力寻求一种新的惯性和归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没在读书这个惯性中。能够一个人独自呆着,就是我的归宿。
    我继续玫瑰之战的默记。
    兰加斯特家族即红玫瑰代表经济比较落后的北方大贵族的利益,约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新贵族的支持,最后约克家族从兰加斯特家族手中夺取了王位。世世代代连绵不息的争战与硝烟,使人民饱经灾难,人们自相残杀,社会经济完全耗尽。
    对于战争的厌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断裂的轮胎仍在弥散出一股烧毁后焦糊的恶臭;一堆堆古老扭曲变形的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髅们正在抖荡掉朽烂不堪的盔甲军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从旷日持久、亘古绵长的沉睡中苏醒爬起……
    我困得已经丧失了对任何历史事件合乎逻辑的记忆,便伸手熄了灯。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岁的睡眠都完整得没法说。可是,这一天夜半我却忽然惊醒,我看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幅图案活起来。黑暗中,两把亮亮闪闪的银灰色高背扶手椅掷地有声地摇荡起来,沉沉闷闷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响越快,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与格斗,那干枯的赭红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动的血浆。
    我呼地坐起来,拉亮灯。一切重归于静寂,什么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环视察看了那幅图案的前后左右以及房门窗口,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灭掉灯光。接下来的情景便证实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那两把银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摇荡起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低矮狭小的房子里四壁回荡,它们在一片赭红色的喧闹里古怪地挤来挤去,抢夺不息。
    这一夜我在太阳一般橙黄色的灯光抚慰下警觉地和衣而眠。我不断地惊醒,房间弥散的昏黄的光亮有如一层薄薄的带纱眼的网罩,这网罩吸住我的目光,总是引向那斑驳的墙壁与油漆剥损的书桌之间,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寻发掘什么,再一次回味体验高背扶手椅骤然荡起的景观。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块血腥、暧昧、色情的赭红色背景上,那两把空荡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战中他们脱下衣服投给他们共同的女人,他们巨大无比的身躯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击倒对方。在僵持中不时有一张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后又迅速立起。他们不动声色的暗中撕扯与格斗使人难以分辨胜负。他们所争夺的女人在无休止的争战中默默地观望和等待,岁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中那女人春华已去,容颜衰尽,香消玉殒。
    我在这孤孤单单、荒谬而奇异的境况中好不容易熬过这个没完没了不断惊醒的夜晚。这一个夜晚像一千个夜晚那么绵长无尽。夜间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当时的正是夸张悲剧性格的年龄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义,它成为我陷入对这个荒谬绝伦的世界的认识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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