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珠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饭?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厨房忙碌。今天实际上是我们的婚礼,你应该穿上礼服带我去最好的饭店。我不在乎暴露,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今天你从机场到这里的一系列表现够谨慎的了,谨慎得近乎委琐。这不是你的做派。再说,我们出去对你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别人只会猜测我怀疑我,说我是二奶是妓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为我爱你呀。”
林珠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激愤地走到康伟业的面前,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表态。康伟业当然不愿意与林珠发生争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林珠的性子出去招摇。林珠这一代人是无法理解段莉娜的,自然她也就无法想象他们所面临的危险。这么一来,康伟业又发现了林珠性格的另一面。她不是少不更事,不是没轻没重,她就是这样的人,新的一代人,什么都不怕。康伟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伸出双臂把林珠揽进了怀里。他怕。康伟业说:“是的,我怕。我怕你受到伤害。”
为了不让林珠难堪,为了不使自己身上和屋里有异味,康伟业钻进厨房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没有系上围裙,男人的形象保持得很好。他们这顿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的晚宴简单到只有几个盐水煮鸡蛋和一盘生黄瓜,林珠早已换下了婚纱,穿着松垮垮的休闲衫,强打精神坐到了餐桌前。这一顿饭成了他们相爱以来最最无趣的一顿饭。
康伟业林珠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与他们的设想相去甚远。而且这相去甚远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突然。好像一首唱得好好的情歌,正在进入高潮部分,嗓子却裂了。他们满以为拥有了他们独立而自由的小世界,爱情将生长得更加茁壮。满以为他们朝夕相伴之后,他们会更加情深意浓。以前他们总是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就要分别,现在他们有了时间和空间,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地着急,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话,有时候他们以为找到了,一俟说出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面对着同样的形势,林珠潇洒自如,不以为然;康伟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林珠渐渐地觉得康伟业不是以前的那个康伟业,康伟业也感到林珠与以前的林珠大不相同。林珠坚持吃面包,面包却饱不了康伟业的肚子。连吃一顿香香的饭的共鸣都没有,他们实在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夫妻感觉。夫妻不像情人,高雅情调是情人之间爱情的骨架,夫妻就是要通俗一点的,有一些像酒肉朋友,一块儿饿了,一块儿饕餮大吃,一块儿吃得肚儿溜圆,一块儿躺沙发上剔牙。康伟业和林珠通俗不了。在许多具体的生活问题上,他们的看法极其地不一致。对于这种状况,他们都感到了极大的意外,都有十分的尴尬。一旦觉察到了对方的尴尬,两人又都惶惑不安起来,都尽力地克制自己,求大同存小异,相互之间越发地小心和客气了。
有一天,康伟业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有了白发。他不假思索地拔掉了一根,接着他又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等等,康伟业住了手,呆呆地望着自己,忽然明白他的白发不是拔拔就没有的了。
康伟业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到了这一步,他是急流行舟,不进则退。康伟业还要时时刻刻提防段莉娜的监督和暗算,要尽快地解决离婚问题。康伟业上还有父母,下还有女儿;他要不断地关心他们,不断给予他们经济上的接济,不断地给他们打电话,送他们去医院陪他们逛公园记住大小节日和他们的生日及时地给他们买适合的礼物;现在老年人要上老年人大学发挥余热,孩子要上许多课外的补习班以对付激烈的淘汰和竞争,康伟业都必须为他们操心,稍一疏忽地们就会有意见就会生气就会在感情上陌生你和远离你,使你日夜都得不到安心。现在又添了一个需得小心伺候的林珠。康伟业的确是在小心伺候,可是又好像挠痒痒没有挠对地方。康伟业日渐地感到左支右绌。康伟业望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看出自己是一副准备撤退的模样了。他想:现在高科技如此发达,克隆人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傻瓜相机也可以把景物拍得非常清晰,怎么没有谁设计制造出一个傻瓜生活呢?如果生活只需按动开关一切都很清晰的话,康伟业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购买一个那玩艺。
林珠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康伟业在白天轻易地不来。晚上经常有生意上的应酬,应酬完毕来到湖梦,不是精疲力竭就是酒醉醺醺。每周两天的大休也不是商人的,做生意有什么休息不休息呢。即便休息一两天,康伟业也一定要抽一些时间陪陪他的女儿,带她去麦当劳吃顿饭或者去公园玩碰碰车。康伟业还十分固执地不许林珠与他一块儿出门。他总是瞻前顾后,探头探脑,总是觉得危险如影随形,这种举止和神态十分影响他的男子汉形象,使林珠都为他感到难为情,康伟业说是一定要与段莉娜正式离了婚才堂堂正正地带林珠出去。干嘛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呢?活得累不累呀?当然林珠没有把这话当着康伟业的面说出来。林珠懂得男人爱听什么话不爱听什么话,康伟业对她够好的了。所以她必须管住自己的嘴已。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