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逝,圆圈不圆(4)

2025-10-10 评论

    本来她先为自己选中了“孤独”的“独”字,她喜欢这个字,打算叫做“独伊”。但是,有个广识多闻的男同学告诉她,瞿秋白的女儿就叫瞿独伊。她听了特别扫兴。虽然中国人的名字没有版权所有一说,但步人后尘总归不够有新意,她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这时候,又有几个男同学对于他们身边这位摸不得也碰不得的矜持傲岸的维伊丽小姐,充满了浓浓的“酸葡萄主义”,他们在黑板上写了个硕大的“毒伊”(毒与独谐音),并在旁边注释了“有毒”二字,外加一个顶天立地的“!”。
    维伊丽一气之下,便废黜了“独伊”。
    最后,她决定去掉那个俗气的“丽”字,省略为“维伊”。
    “维伊”与“惟一”谐音,她为此感到满意,从此就“维伊”了下来。
    那两三年,维伊的名字也曾经在全国大大小小的诗刊报纸上频频露面,星光闪烁了一时。可是倏忽之间,她就偃旗息鼓、杳无声息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忽然参透了什么,还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生活转折。
    今天,摇身一变的维伊讲起这段经历,如同说着别人的一个幽默段子,笑得前仰后合,饱满而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Rx房,再也不肯按照东方人含蓄内敛的习惯,躲躲闪闪地被束缚在乳罩背心里边。
    “你们男人可以裸身穿背心,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
    拒绝了乳罩的维伊,在她朗声朗气开怀大笑的时候,身边的男人总是不能自已地把目光丢落在她颤颤微微的Rx房上,那地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胶化物,目光一旦落到上面,就被粘住,想挪也挪不开。

    林子梵与维伊实在还说不上是什么朋友,因为他们仅见过一面,而且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那种酒吧聚会。
    P城的酒吧这种地方,林子梵两年前是拒绝光顾的,他觉得这里夜夜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群群有闲的雅士、有钱的商人、有脸蛋的无赖以及寻求刺激的虚无的艺术家,混在暗淡的幽光里,沉浸在那哩溜歪斜的软爵士靡靡之音或者愤怒的重金属摇滚之中,一夜夜麻醉。而林子梵这种自以为书生意气的“苦行僧”,觉得麻醉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所以他依然坚守着烛照省身的生活,不想同流合污,顽固地试图倚靠哲学把自己从庞大悲观的虚无主义之中解脱出来。
    林子梵坚守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渐渐地发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若整天关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出门也不见人,就会跟不上脉、走不上趟。不说人们那无形的思想变迁之快,单就有形的语言操作,就常常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好多词汇都听不懂了,比如前一时期出现的“搞定”、“深了”、“晕菜”,就颇令他匪夷所思,林子梵听了好几遍之后,才连猜带蒙弄个半明白。
    别人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他不是刚从深山沟里爬出来的,就是刚从纽约飞回来的。
    所以,他决定接受酒吧,把它当作世界的缩影,时代的课堂。经常是他在家里伴着清茶读够了《论有穷系统》,就会散步到酒吧去,进行一番“脑筋转换操练”。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他的确发现了许多新事物,他看到一些西服革履腰缠满贯的肥哥阔少,疲倦而烦躁地坐在高档饭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粗玉米粉制作的窝窝头,痛苦地怀着旧;看到一些优雅的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靓姐丽妹,在花开半闭的妙龄年华,倚靠在萨克斯管绝望无助的乐声里,细细地从容地咀嚼着忧伤、品尝着痛苦,一派懒洋洋的倦怠的病态美;他还看到一些已是风烛残年、锈迹斑驳的老者,他们朝气蓬勃密如潮水地云集在酒吧附近的立交桥下,或簇拥在街心花园、旷场阔地中,疯狂地跳舞,自娱自乐,仿佛刚刚甩掉了一生的巨大错误和沉重包袱,从一场荒谬的巨大误读中如梦初醒,投入了早晨八、九点钟的鲜嫩的新生活,他们顺着记忆的河流,拼命追溯久逝的爱情,心中一片艳阳天……
    林子梵生活在一个父母齐全并且双亲至今和睦如初的温馨的家庭里。他常常惊诧地看着已经拥有了三十八年婚史的爹妈,依然在饭桌上你为我夹一只鸡翅,晚间靠在沙发里看电视时我为你捏捏脚的亲昵动作,而感到不可思议。能够从二十几岁磨磨蹭蹭、拉拉扯扯到六十几岁,这份绵长的恩爱的确够有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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