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涛立刻埋下头不敢作声了。枚少爷的红脸马上变成了苍白色,垂头垂气地立在那里,好象一个走了气的皮球一般。他现在也不敢用威胁的眼光看翠凤了。
“翠凤,你不要怕,你只管说,”周老太太温和地对翠凤说。
翠凤大胆地抬起头望着周老太太,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周老太太的几句话同时还使得另外几个人的沉重的心也轻松了。
“我给孙少奶端茶去。孙少奶嫌茶坏,不能吃。她喊我另外倒一杯。我说这是顶好的茶,我再找不到好茶。孙少奶就骂我,后来又拿茶杯打我。我幸好躲开了,茶杯也打烂了,”翠凤现在比较安静地叙述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周伯涛和枚少爷把头埋得更低,又使其余的人把头抬得更高。
“大少爷,请你断个是非,你看有没有这种道理?人家当丫头的也是人,哪儿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骂的道理?”周老太太气恼地对觉新说。
“觉新恭敬地唯唯应着。
“我吃的茶,她倒不能够吃!好,她把我的茶倒了,你们就袒护她。她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周老太太又颤巍巍地骂起来。她忽然侧过头厉声吩咐翠凤道:“翠凤,你去给我把掸帚子拿来,我今天也要打人。”
翠凤胆怯地应了一声。她不敢移动。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拿掸帚来,也不知道周老太太要用它来打谁。
“翠凤,喊你把掸帚子拿来,你听见没有??周老太太斥责地推捉道。翠凤只得顺从地走出房去。
周伯涛略略抬起头,看了周老太太一眼,见她一脸怒容,也就不敢做声了。枚少爷微微地颤抖着,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
陈氏、黎氏等虽然感到出了气似的痛快,但是周老太太的怒气也使她们感到忧虑和畏惧,她们不知道周老太太怒气会升高到什么样的程度。她们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劝解的机会。
觉新注意地望着周老太太的一言一动,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周老太太的动作。他自己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决心去打击那个在制度的庇荫下作威作福的人。他自然喜欢看见那个人从别人的手里受到损害。
翠凤把鸡毛掸帚拿来了,递到周老太太手里。周老太太捏着它,看看枚少爷,命令地说:“枚娃子,你过来。”
“枚少爷害怕地偷偷看他的祖母,他不敢走过去。周老太太带怒地催促。周伯涛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他看看觉新,好象希望觉新出来劝解似的。
觉新本来盼望着掸帚打在人身上,他希望看见任性的顽固的人受到惩罚。但是他看到枚少爷的可怜样子,又看到周老太太衰老的脸上(他觉得这一年来她衰老多了)的怒容,又觉得他不能够袖手旁观了。他便站起来向他的外祖母恳求道:“外婆,饶了枚表弟这回罢。他年纪轻,不懂事。你老人家饶了他这回,他以后会慢慢地明白的。”觉新刚说到这里,枚少爷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枚娃子,你过来,我又不打你,”周老太太换了温和的声音对枚少爷说。她点着头唤他。他还踌躇着不敢过去。
觉新看看周老太太的脸色,便温和地鼓舞枚少爷道:“枚表弟,你过去,外婆不会打你,你不要怕。”
芸也在旁边催促她的堂弟:“枚弟,婆喊你过去,婆有话对你说,你不要害怕。”
枚少爷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老太太的面前,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他的祖母一眼。
“你这样大,也该懂事了。你怎么也跟着孙少奶胡闹?你晓不晓得你爷爷挣来这份家当也很不容易?现在还不是你享福的日子,”周老太太半威严半慈祥地望着枚少爷,压抑住怒气,用平常说话的声音教训道。枚唯唯地应着。她继续说下去:“作丫头的也是人。翠凤是我买的丫头,我留给你二姐使唤的。她一天做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说你哪点配骂她,打她?当主子的待人要厚道一点,底下人才会信服。待底下人也应当有是非、讲公道。你不要以为你爷爷有几个钱你就了不起。其实已经给你父亲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坐起来吃,就是一座山也会吃空的。你不要学到你父亲那种牛脾气,不要象你父亲那样不通人性。他忘记了他生下来的时候我同他父亲过着怎样的苦日子。现在他倒要讲礼教,要教训我了。”周老太太说到这时里忽然把掸帚一扬,咬牙切齿地说:“讲起礼都,未必我做母亲的就打不得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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