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的一句话象一个雷打在周伯涛的头上,他的脸显得更黑了。他的身子微微动一下,他的眼睛望着门,他想找一个机会溜出去。
周老太太刚巧把眼光射到周伯涛的脸上和身上来。这样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瞪了周伯涛一眼,挥着掸帚骂道:“你要走,你走你的。哪具要留你?我看见你就生气!”
周伯涛厚着脸皮短短的说了两三句话,遇赦似地走出去了。房里其余的人(除了周老太太和枚少爷外)不觉暗暗地嘘了一口气。
周老太太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看见枚少爷畏缩地站在她面前,便掷下帚,对他一挥手,说:“你也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你去陪孙少奶去。”
枚少爷走了以后,周老太太疲倦地闭上两眼,过了半晌才把眼睛睁开。这时轮到陈氏和徐氏来安慰她了。觉新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便再提起蕙的灵柩的事。他觉得留在这里只有增加自己的苦恼,便向她们告辞。她们自然挽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却找到一个托辞抽身走了。
觉新回到家里,进了拐门,走过觉民的房门口,正遇见觉民从房里出来。觉民看见他一脸的阴郁气,惊讶地问道:“大哥,你从哪儿回来的?我到事务所去,你已经走了。”
“我到外婆那儿去过,”觉新简单地应道。
觉民觉得自己明白一切了,便同情地看他一眼,温和地问道:“又是为着蕙表姐的事?”
觉新点了点头。
“解决了没有?”觉民又问。
“伯雄躲着不肯见见。他就要续弦了,初八下定。他哪儿还想得到蕙表姐的事情?”觉新痛苦地说。
“大舅怎么说?他总有办法罢。”
觉新皱起眉头,咬着嘴唇。他想不说话,话不能够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但是另一种力量又在鼓动他,他终于开口回答了:“不要提大舅了,这件事情就是他弄糟的。没有他,事情早就办好了。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办法。外婆只有生气。”
“你看该怎么样办?难道就让伯雄这样弄下去吗?”觉民对那许多人的束手无策感到失望,但是他仍然追问下去。
“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一家人都是那样,”觉新摊开手替自己辩护道。其实这只是气话。他一直在努力找寻的就是解决的办法。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就永远找不到它。
他们立在阶上谈话。麻雀在屋瓦上发出单调的叫声。阳光已经爬上了屋檐。对面淑贞房间的窗下放着一把空藤椅。沈氏抱着喜儿生的小孩觉非从房里出来,带着满面笑容坐在那把藤椅上。
“办法是有的,而且容易得很,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做,”觉民忽然得意地带笑说。
“你有办法”?觉新惊讶地掉头去看他的弟弟。
“我们去把伯雄找来,逼着他亲笔写个字据,看他还好不好抵赖!”觉民兴奋地说。
“他要是肯来,那么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觉新失望地说,他认为觉民的主张也还是空话。
“他自然不肯来。我们可以把他请来。我晓得伯雄家里没有轿子。他平常总是到‘口子上’雇轿子。那么我们差一个人到他家附近去等他,他一出来就拦住他,说大舅有事情他去,看他怎样推脱,”觉民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如果碰不到他,还是白费工夫,”觉新说。
“不会碰不到。我昨天、今天都碰到过,”觉民说。
“你碰到过?你怎么碰到的?”觉新惊奇地问道。
“我特地到那儿去的,我为了证明我这个办法行得通,”觉民带笑地说。
觉新想了一会,答道:“也好,我们不妨照你的办法试一下。我就派袁成去。”
初八日袁成没有找到郑国光。觉新从公司回到家里,觉民还不曾回家,周氏到张外老太太(张氏的母亲)家赴宴会去了。淑华陪着淑贞在花园里玩。觉新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谈话的人。他这一天比平日更觉得寂寞、烦躁。他在自己的空阔的屋子里踱了一阵,又到周氏的的房里去,又到觉民的房里去。他明知道那里没有人,他还是怀着希望去到那两个地方。然后他又失望地走回来。他不想看书,他觉得收本只会增加他的烦恼。他脱下了长衫,但是仍然觉得闷热。他把汗衫的领口敝开,又拿起扇子煽了几下。他在活动椅上坐下来。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往四处移动。他并不想找寻什么东西。他的思想很乱,似乎在向各处飘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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