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君,不要紧。他不敢把我怎样。他没有权力逮捕我,况且他又没有捏着什么凭据。我不怕他。"他用温和的口吻安慰熊智君,可是他心里激动得厉害。他没有恐怖,他只有愤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说些什么话?我应该知道。"他倒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声音说。
"先生,你不要这样粗心。他们那班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赶快起来,让我给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说。但他不肯起来。
"先生,你纵然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该为我的幸福着想。你想,我失掉你,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对于我,你的安全比我的一切都宝贵。你就暂时躲避一下吧。"她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骗。那个人故意说这种话来吓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边吻着。"我不怕。我不会有危险。你不要替我担心。真正有危险时,我自然会躲避。现在不要紧。你就安静地坐在这里吧。让我起来慢慢地告诉你我和张太太的事情……"他说着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没有危险么?他真的不会害你么?"她疑惑地、关心地问道。她把脸挨近他的脸,她的泪珠从眼睛里掉下来。
"不会的,你不要怕。"他对她微微一笑,就捧着她的脸狂吻起来。
熊智君所说的张太太的遗书已经被她的丈夫烧毁了,除了那个人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仁民——我爱过你,但我并不是为你自杀的。我自杀因为我不想活。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来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比他们好一点。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关系这方面,你还是不比别人高明。至于其余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样了。世间没有一个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爱情给谁呢?
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这蠢驴,他从来不曾得到我的爱情。他不过当初把我骗到了手。至于你呢,你这可爱的傻子,你永远不懂爱情,你也永远不会得到我的爱情。我现在要死了。自己割断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个勇敢的女子。药水的颜色倒是很鲜艳的。我服了它,它会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从此谁也不配来占有我了。
玉雯×月×日"
可惜吴仁民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
张太太死后不到十天,一个早上,吴仁民带着苍白色的面孔去找李剑虹。
他和李剑虹坐在书桌的邻近的两边。他拿出一封信给李剑虹看。细小的字迹布满了一页信笺:
"先生——我现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应嫁给他,因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后再想法害你。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为了使你安全,我牺牲这个身子,我也没有遗憾。况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过半年。这几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时常痛,不过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现在不再流泪,也许我的眼睛已经干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有梦景才是美丽的埃只有梦景才是值得人留恋的埃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我是值不得人怜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来累你,这也是很好的事情。不要找寻我了。我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从那里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埃我祝福你,我到死都会记着你。
你的永爱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剑虹读完了信,又把信笺递给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声音把过去的事情毫不遗漏地叙述出来。说到后面他掉了眼泪。他并不揩它们,只是叹息了几声。
最后他悲愤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故事道:"这个人,他两次把我的爱人夺去了。"
他捏紧拳头,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憎恨的光芒,牙齿用力地咬嘴唇。
李剑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还埋着头在读信。沉闷的空气窒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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