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个死活。"吴仁民恼怒地说,复仇的念头咬着他的脑子和他的心。
"可怜这个好女子,又多了一个现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了,"李剑虹叹息地说。他的面容很严肃,使别人看不明白这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够。我宁愿让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让他得意地活着。我不能够让她嫁给他做妻子。"吴仁民涨红脸大声说,好像在跟谁争论似的。
"仁民,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去找她,"李剑虹沉着而带感情地说。"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毁掉这个身体。我们应该留着它来对付真正的敌人。我们的仇敌是制度。那个人只是你的情敌。你没有权利为爱情牺牲性命。许多朋友都期望着你。
我也许误解过你,但是我现在愿意了解你,这个情形只有佩珠才知道。"他掉过头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的——长处。我也许是书呆子,我也许犯了许多过失,不过你们有时也误解了我。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们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事情来解释你们的疑惑。我是一个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真面目显出来给你们看……总之,我希望你忘记熊智君。对你这也许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你应该像一个硬汉那样忍受下去。爱情只是生活里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没有权利享受它。我们没有权利追求个人的幸福……你应该记住她的最后几句话,那才是她对你的真正的期望。"
吴仁民埋下头,不作声。他很痛苦,眼里淌了泪。各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一张凄哀的面孔似乎从云里现了出来。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纸折好,站起来递还给吴仁民。她温和地、感动地对他说:"爹的话是对的。吴先生,你应该相信他。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寻找她,这是很有理由的。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为你着想,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后的话说得很不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他惊奇地发现她的眼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后来才感激地说:"是的,你们说得不错……她对我太好了……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不会辜负她这一番好意。"但是他还忍不住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坐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嘴唇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在他的脸上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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