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64)

2025-10-10 评论

    我在广州看到了演员们最后几天冲刺的情况,看见他们夜以继日的磨戏,我又想起聂光炎先生对舞台表演的一句名言了:“千千万万个折磨,接受最后一刻的审判,千千万万个工作,换取最后的一场欣赏。”这就是剧场的魅力,剧场的甘与苦。《游》剧首演,轰动了羊城。广州戏剧家认为这是广州舞台上最高水准的一次演出。在广州演了十二场,《游》剧出师北上,到上海、南京、北京巡回演出,并且已应邀年底赴香港公演。首演完毕,在庆功宴上,我看到演员及工作人员个个兴高采烈,我不禁感到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千千万万个折磨还是值得的。
    一开始导演胡伟民便决定要制作一出与台北版内在精神一致而风格迥异的《游园惊梦》,这次大陆版《游》剧确实有许多创新的地方。首先,导演的构想完全围绕着“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这个主题来设计,京昆乐队变成了剧中的有机部分,而观众不知不觉间也似乎进入了窦府的厅堂,亲身参加了窦府的夜宴雅聚。这项设计相当周密,贯穿全剧,使得大陆版《游》剧有了一个较严谨的架构。大陆版不用幻灯电影等多元媒体,当钱夫人回忆当年登台扮演昆曲《游园惊梦》,演员真的粉墨登场,上妆卸妆都在一分半中完成,速度惊人,而且就在台上当众装扮,别具风情,更有人生如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而华文漪演唱整段“袅晴丝”,韵味十足,充分发挥了她的昆曲艺术。这次华文漪出任女主角,果然不负众望。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话剧,毕竟她有多年的舞台经验,京昆底子厚,举手投足,风韵天成。台北版卢燕雍容华贵,演技炉火纯青,自不在话下。但华文漪江南本色,杏花烟雨,更有一番婉约幽独。这次华文漪饰演蓝田玉钱夫人是成功了,在她的演艺生涯又是一项突破。大陆版戏的进展,从平面到立体,愈爬愈峻险。舞台设计运用了三个滑台,表演区交叉变换,随着女主角的情绪流动,起伏汹涌,蓝田玉与瞎子师娘的两场对手戏特别慑人,达到了希腊悲剧的高昂。整体来说,台北版的《游》剧精致、深沉,趋向静态表演,而大陆版则流畅、多变化、富有动感,整体设计比较切题。这两个版本的确风格迥异,但演到最后,却都能给人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这次在广州终于见到心仪已久的昆曲大师俞振飞,真是一大乐事。俞老精神矍铄,记忆力特强。我们又谈到胜利后俞、梅合作的盛事。他告诉我,原来梅兰芳抗日八年没有唱戏,回到上海,自感嗓子不行,京剧调门高,吊不上去,颇为沮丧。俞振飞鼓励他试试昆曲,于是由俞持笛,梅试腔,梅不愧是伶王,一开口仍旧玉润珠圆,于是便有了俞、梅合演《游园惊梦》的绝唱。那次在美琪我是俞振飞的小观众,而这次在广州我们却坐在一起观赏舞台上的话剧《游园惊梦》,四十年的岁月,在笙箫管笛声中也就悄悄的流走了。广州我并不陌生,一九四八年我在广州还念过两个月的小学。离开中国大陆,广州是最后一站,一觉醒来,已经身在香港,哪里想得到,四十年后再返羊城,已是三度“惊梦”。

    缘起
    好几年前,白先勇从美国回台湾,我们聚在一起聊天,话题转到把《玉卿嫂》拍成电影的事。好像并不完全徒托空言,导演、编剧什么的,也有些眉目。没有想到呼之欲出的《玉卿嫂》胎死腹中,《游园惊梦》却搬上了舞台。
    白先勇为了把《游园惊梦》改编成舞台剧,很花了一番心血与时间。去年八月,经过了重重意料之外的波折与顿挫,《游》剧终于开锣了。展示在舞台上那出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戏,观众很难知道戏台后的斗争与挣扎。钱是当然的因素,套句白先勇自己的话:“到处求钱,把头都磕肿了,才筹到一百万台币就开始动手。”经济问题固然维艰,但有许多难关,比经济更棘手千百倍,还是再套白先勇的话吧:“台上一出戏,台下一出戏。”这一段公案,可能还得白先勇自己来写。如果不是他拼死拼活的奋斗,《游》剧最终可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戏演出之后,反应的参差也着实惊人,用句洋文说是controversial。刘绍铭暑假从台湾回美国,给我一张短笺说,《游园惊梦》令人非常感动。然而台湾一般见诸文字的评论,很奇怪,竟然是爆出冷门的负面反响。台湾的“意见的气候”,常似旋风般,把一切个人的看法全部扫荡,强大的单音,把其他的声响都压制下去。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出于担忧,我请了白先勇到柏克莱放映《游》剧录影,并举行一个座谈会。对参加者的邀请,也费了一番思量,希望与会者能由不同的进路来讨论《游园惊梦》,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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