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柱国——”
“那个小伙子有些立论是不难辩倒的,可是,钦磊——”吴柱国的声音都有些哽住了,他干笑了一声,“你想想看,我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在那种场合,还有什么脸面挺身出来,为‘五四’讲话呢?所以这些年在外国,我总不愿意讲民国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还是看见他们学生学潮闹的热闹,引起我的话题来——也不过是逗着他们玩玩,当笑话讲罢了。我们过去的光荣,到底容易讲些,我可以毫不汗颜的对我的外国学生说:‘李唐王朝,造就了当时世界上最强盛、文化最灿烂的大帝国。’——就是这样,我在外国喊了几十年,有时也不禁好笑,觉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发宫女,拼命在向外国人吹嘘天宝遗事了——”
“可是柱国,你写了那么多的著作!”余教授几乎抗议的截断吴柱国的话。
“我写了好几本书:《唐代宰相的职权》、《唐末藩镇制度》,我还写过一本小册子叫《唐明皇的梨园子弟》,一共几十万字——都是空话啊——”吴柱国摇着手喊道,然后他又冷笑了一声,“那些书堆在图书馆里,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国学生,才会去翻翻罢了。”
“柱国,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去换一杯来。”余教授立起身来,吴柱国一把执住他的手,抬起头望着他说道:
“钦磊,我对你讲老实话:我写那些书,完全是为了应付美国大学,不出版著作,他们便要解聘,不能升级,所以隔两年,我便挤出一本来,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会写了的。”
“我给你去弄杯热茶来。”余教授喃喃的重复道,他看见吴柱国那张文雅的脸上,微微起着痉挛。他蹭到客厅一角的案边,将吴柱国那杯凉茶倒进痰盂里,重新沏上一杯龙井,他手捧着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觉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来愈僵硬,一阵阵的麻痛,从骨节里渗出来。他坐下后,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伤得不轻呢。”吴柱国接过热茶去,关注着余教授说道。
“那次给撞伤,总也没好过,还没残废,已是万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彻底治疗过没有?”
“别提了,”余教授摆手道,“我在台大医院住了五个月。他们又给我开刀,又给我电疗,东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瘫掉了。我太太也不顾我反对,不知哪里弄了一个打针灸的郎中来,戳了几下,居然能下地走动了!”余教授说着,很无可奈何的摊开手笑了起来,“我看我们中国人的毛病,也特别古怪些,有时候,洋法子未必奏效,还得弄帖土药秘方来治一治,像打金针,乱戳一下,作兴还戳中了机关——”说着,吴柱国也跟着摇摇头,很无奈的笑了起来,跟着他伸过手去,轻轻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条僵痛的右腿,说道:“你不知道,钦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台湾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他又轻轻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钦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着吴柱国,半晌没有做声,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秃的头顶,笑道:
“现在我教的,都是女学生,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
“你教‘浪漫文学’,女孩子自然是喜欢的。”吴柱国笑着替余教授解说道。
“有一个女学生问我:‘拜仑真的那样漂亮吗?’我告诉她:‘拜仑是个跛子,恐怕跛得比我还要厉害哩。’那个女孩子顿时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仑的脸蛋儿还是十分英俊的’——”余教授和吴柱国同时笑了起来。“上学期大考,我出了一个题目要她们论‘拜仑的浪漫精神’,有一个女孩子写下了一大堆拜仑情妇的名字,连他的妹妹Augusta也写上去了!”
“教教女学生也很有意思的。”吴柱国笑得低下头去,“你译的那部《拜仑诗集》,在这里一定很畅销了?”
“《拜仑诗集》我并没有译完。”
“哦——”
“其实只还差‘DonJuan’最后几章,这七八年,我没译过一个字,就是把拜仑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余教授颇为落寞了的叹了一口气,定定的注视着吴柱国,“柱国,这些年,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并没有想‘守住岗位’,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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