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94)

2025-10-10 评论

    王存粮望着眼前的女儿,听着房间里的哭声,什么也不好说了。他把饭碗推开了,点上了烟锅。什么叫日子呢?这日子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红粉和父母商量婚期说到底只是走一个过场,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红粉的婚事是不能拖的,最终还是定在了十月。大中午的,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了炮仗的爆炸声,都是双响炮,“咚——嗒——”,有些孤寂,毕竟喜庆了。也只是一会儿,风就把火药的香味传到了村子里。王家庄的人都知道,这是接新娘子的喜船来了。大人和孩子都开始往红粉的家门口蜂拥,说句吉祥话,讨一支烟,或者讨一块糖。这一天端方没有到养猪场去,早已守候在天井,帮着张罗开了。听到炮仗的声音,端方来到了天井的门口,笑嘻嘻的,开始敬烟,发糖。一转眼天井里就挤满了人。照理说王存粮也应当来到天井,和大伙儿一起说说笑笑才是。王存粮没有。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端着旱烟锅,吸烟,心情特别了。女大当嫁,女大当嫁,其实是说说的,真的嫁了,做父亲的到底舍不得。刚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王存粮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被掏了一块,在喜庆的时刻却凄凉了。丫头要走了,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就再也不是这一家的人了。王存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爹没有做好,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王存粮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没有做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这孩子就这么长大了,嫁人了。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王存粮就越是觉得亏欠孩子,想着法子要找补回来。王存粮多想让红粉在这个家里再住上几天哪,天天买肉,让她多吃一点,长点肉,养胖了再走。说起吃肉,王存粮的家里一年也吃不上三四回,肉一上桌,端正和网子就变成了疯狗,谁也挡不住。红粉的筷子从来不碰。最多也就是夹一块骨头,解解馋。别看这丫头粗,嗓子大,样子恶,其实心细,知道心疼别人,骨子里是个好心肠的闺女。外人不知道,当爹的知道。当爹的都看在眼里。这么一想王存粮的鼻子一酸,伤心了。眼泪夺眶而出,差一点哭出了声音。王存粮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的婆婆妈妈。伸出手指头,在眼窝里抠了几下,把鼻涕吸进去,抽了一口烟,叹了出去。
    依照一般的情形,这个时候的母亲不应当在自己的卧房里,而应当在女儿的闺房,利用最后的这么一点时间,陪着女儿,和自己的女儿说说话。这一点其实蛮要紧的。婚嫁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事情,无论是灶头还是床头,都有它丰富的内容,需要做母亲的把门关上,细声细语地言传身教。尤其是床上的事,格外地关键了。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女,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早已是干柴烈火,特别容易手忙脚乱。在这样的时候,经验就尤其重要了。要不然,两个生手,等你摸到了门道,天也就亮了。通晓世故的母亲在这样的时候一定会给女儿一些点拨,其实是能够派上用处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就是这一点好,再露骨的话母女之间也可以说。就算是女儿的脸红到了脖子,做母亲的该说什么还是要说什么。沈翠珍还记得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她的母亲把她的嘴巴放在自己的耳边,关照了一遍又一遍。沈翠珍的心口跳得比兔子还要快。细想想这也是母女之间最动人的一刻了,特别的迷人。沈翠珍不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和红粉聊聊。就算是不聊,给她梳梳头,施一施胭脂也是好的。可一看到红粉的那张脸,哪里凑得上去?凑不上去。这哪里还是母女?何至于呢。沈翠珍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心口疼。但沈翠珍到底是做母亲的,还是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头发也梳了好几遍。在这样的时候,别的不说,格格铮铮是最起码的。
    最先上岸的是四个撑船的篙子手。到底是喜船,每一根篙子的尾部都贴了一圈的红纸,这一来不同凡响了。每一个篙子手都很壮实,一看就是气壮如牛的好汉。这一点其实是必须的。现在是十月,结婚的人少,可以不说它。要是放在年底,做亲的人特别的多,那个讲究就多了。有时候一条河里能有好几条喜船,这就有了快和慢的问题。王家庄的这一带有这样的一种风俗,喜船只能比别人快,不能比别人慢。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喜船走在最前头。只有这样,方能够“压住”别人,从而避免了晦气,以迎来喜气。所以说,篙手一定要强壮,有耐力,最好能打架。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都会发生这样的斗殴事情,原因并不复杂,两条喜船狭路相逢,齐头并进。在激烈的竞争中一定会有一方失去了耐心,篙手们弃船而去,跳到另外的一条喜船上去,在船头上打。胜利的一方必然要把失败的一方暴打一顿,然后,推到水里去。这就确保自己的新娘和新郎从胜利走向了胜利。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