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淦这个新郎今天打扮得特别像新郎。新头,三七开的。身上穿的是中山装,湖蓝色,整洁得有些过分。中山装上的四个口袋方方正正,容易使人联想起“革命”或者“领导”这样的美好含意。事实上,当春淦从喜船跨上岸来的时候,他很像一个革命者,或者,一个领导。只是由于春淦的营养过于不良,太瘦了,中山装就显得宽大,松松垮垮的,这一来就好像革命处在了低潮。但是,春淦的精神头是好的,换句话说,领导者的气概和意志并没有丢,完全可以带领大家从头再来。春淦来到端方家的天井,到处都已经站满了人。人们给新郎倌让开了。春淦满脸都是笑,有些不自然,和端方招呼过了,反过来给端方敬了一支烟,直接来到了堂屋。春淦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存粮喊了一声“爸爸”,站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春淦相当紧张,私下里四处张罗。红粉家的堂屋里摆放着红粉的嫁妆,两只鲜红的新木箱,一只鲜红的马桶,大红大绿的,而条台上方的主席像也更换过了,是一个年轻的新主席。一句话,满屋子都喜气洋洋了。这时候沈翠珍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春淦连忙转过脸,喊了一声“妈”。沈翠珍答应了一声,请春淦坐,请篙手们坐。随即去烧茶,也就是糖水煮鸡蛋。每人五个。喝完了“茶”,沈翠珍煮了一锅糯米元宵,一人又来了一大碗。糖水煮鸡蛋和糯米元宵是专门为篙手们预备的,都是不好消化的东西。然而,正是由于不好消化,这才形成了这样的传统。想想看,如果篙手们一上路肚子就饿了,哪里还有力气去全力以赴。
按照规矩,新娘子出嫁的这一天女方是不摆酒席的,女方摆酒要等到三天之后,也就是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篙手们喝完了“茶”,吃过元宵,打着饱嗝,擦擦嘴,坐到天井里来了。他们吃饱了,下面的事就是撑船了。这时候佩全、大路、国乐和红旗他们也来了,端方的家里有喜事,一群小兄弟当然要赶过来,凑个热闹,同时给大哥打打下手。天井里顿时就有些挤不下了。端方给红旗使了一个眼色,红旗张开了胳膊,把闲人们往外赶。人们堵在天井的外围,这一来天井里就松动了。
春淦还在堂屋里,站在王存粮的身边,不停地塞香烟。他塞香烟是假,等着老丈人发话,等着老丈人放人才是真。王存粮只是吸烟,不说话。这也是老规矩了,做父亲的嫁女儿,总是要拖一拖,要不然,就好像自己的女儿不值钱似的。容易让对方看轻了,看贱了。一定要让毛脚女婿知道,他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媳妇,着实是不容易。这一点春淦是有所准备的,他的嫂子早就关照他了。春淦从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掏出了十元钱,放在了桌面上。王存粮还是不说话。春淦只能再掏。又掏了十元钱,放下来了。王存粮没有看钱,终于说话了。王存粮一开口就骂了一声“狗娘养的”,说:“女儿我就交给你了。”春淦十分珍重地回答了一声:“哎。”王存粮想了想,说:“对她好一点。”春淦说:“放心。”春淦以为王存粮要放行了。王存粮还是没有,低下头,又开始吸烟。春淦只能再掏。从中山装的下口袋里又掏了十元,想了想,又掏了十元。总共是四十元了。王存粮站了起来,望着春淦,眼眶里突然贮满了泪光。这样的眼睛吓人了。春淦从来没有见过老丈人这样,有些怕,也急了。他没有钱了,真的没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春淦只好当着王存粮的面,把中山装的四个口袋都翻了过来,证明给王存粮看,确确实实没有了。王存粮一把揪过春淦的领口,说:“不许委屈我的闺女!手痒了,你就抽自己嘴巴!”春淦的小腿肚子都开始颤抖了,说:“我保证!”王存粮看了一眼身后新主席的肖像,说:“你向他保证!”春淦望着墙上的肖像,无限忠诚地说:“我保证。”王存粮放下手,撇了一下嘴角,闭上眼睛,把自己的下巴送了出去。春淦松了一口气,来到红粉的闺房门口,推开门,红粉早已经站在了门后。她听见父亲的话了,堂屋里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虽说红粉一直在盼望出嫁,到了最后的时刻,难分了,难舍了。红粉的眼圈一红,低下头,走出了房门。都没有敢看自己的父亲。四个篙手早已经把红粉的嫁妆抬到了天井,但木箱子上的铜锁还没有锁——这里还有最后的一个仪式,这个锁必须是娘舅、也就是端方才有资格锁上——只要端方拿住铜锁,用手一捏,锁上,新娘子和嫁妆就再也不是这个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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