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之前大姚在一家煎饼铺子的旁边又和米歇尔遇上了。大姚握住手闸,一只脚撑在地上,把她挡住,直截了当,问她暑假里头有什么打算。米歇尔告诉大姚,她会一直留在南京,去昆剧院做义工。大姚对昆剧没兴趣,说:“我想和你谈笔生意。”米歇尔吊起眉梢,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撮在一起,捻了几下——“你是说,沈(生)意?”
大姚说:“是啊,生意。”
米歇尔说:“我没做过沈(生)意了。”
大姚想笑,外国人就这样,说什么都喜欢加个“了”。大姚没有笑,说:“很简单的生意。我想请你陪一个人说话。”
米歇尔不明白,不过马上就明白了——有人想练习英语口语,想来是这么回事。
“和谁?”米歇尔问。
“一位公主。”大姚说。
美国佬真够呛,他们从来都不能把问题存放在脑袋里,慢慢盘,细细算,非得堆在脸上。经过嘴角和眉梢的一番运算,米歇尔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了。她刻意用生硬的“鬼子汉语”告诉大姚:“我的明白,皇上!”
不过,米歇尔即刻把她的双臂抱在乳房的下面,盯着大姚,下巴慢慢地挪到目光相反的方向。她刻意做出风尘气,调皮着,“我很贵了,你的明白?”
大姚哪能不知道价格,他压了压价码,说:“一小时八十。”
米歇尔说:“一百二。”
“一百。”大姚意味深长地说,“人民币很值钱的——成交?”
米歇尔当然知道了,这年头人民币很值钱的了,一小时一百了,说说话了,很好的价格了,米歇尔满脸都是牙花:“为什么不呢?”
客厅里的米歇尔依旧是一副快乐的样子.有些兴奋,不停地搓手,她的动态使她看上去相当“大”,客厅一下子就小了。大姚十分正式地让她和公主见了面。公主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接受过很好的礼仪训练,她的举止相当好,得体,高贵,只是面无表情,仿佛被米歇尔“挤”了一下。大姚注意到了,女儿的脸上历来没有表情,她的脸和内心没关系,永远是那种“还行”的样子。高贵而又肃穆的公主把米歇尔请进了自己的闺房,大姚替她们掩上门,却留了一道门缝。他想听。听不懂才更要听。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还有什么比听不懂女儿说话更有成就感的呢?大姚津津有味的,世界又大又奇妙。
大姚忙里偷闲,对着老婆努努嘴,韩月娇会意了。这个师范大学的花匠套上袖套,当即包起了饺子。昨天晚上这对夫妇就商量好了,他们要请美国姑娘“吃一顿”。大姚和他的老子一样,精明,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的小算盘是这么盘算的:他们请米歇尔做家教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可是,如果能把米歇尔留下来吃一顿饺子,女儿练习口语的时间实际上就成了两小时。
大姚早就琢磨女儿的口语了。女儿的英语超级棒,大考和小考的成绩在那儿呢,错不了。可是,就在去年,吃午饭的时候,大姚无意之中瞥了一眼电视,是一档中学生的英语竞赛节目。看着看着,大姚恍然大悟了——姚子涵所谓的“英语好”,充其量也只是落实在“手上”,远远没有抵达“舌头”,换句话说,还不是“硬实力”。大姚和韩月娇一起盯住了电视机。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大姚和韩月娇都上瘾了。作为资深的电视观众,大姚、韩月娇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喜欢一件事,这件事叫“PK”。这是一个“PK”的年头,唱歌要“PK”,跳舞要“PK”,弹琴要“PK”,演讲要“PK”,连相亲都要“PK”,说英语当然也要“PK”。就在少儿英语终极“PK”的当天,大姚诞生了“好孩子”的新标准和新要求,简单地说:一、能上电视:二、经得起“PK”。这句话还可以说得更加明朗一点:经历过“PK”能“活到最后”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倒下去的最多只能算个“烈士”。 入夜之后大姚和韩月娇开始了他们的策划,他们是这样分析的:由于他们的疏忽,姚子涵在小学阶段并没有选修口语班,如果以初中生的身份贸然参加竞赛,“海选”能否通过都是一个问题。但是没关系。只要姚子涵在初中阶段开始强化,三年之后,或四年之后,作为一个高中生,姚子涵一样可以在电视机里酝酿悲情,她会答谢她的父母的。一想起姚子涵“答谢父母”这个动人的环节,韩月娇的心突然碎了,泪水在眼眶里头直打圈——她和孩子多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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