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米歇尔走出姚子涵房门的同时,韩月娇的饺子已经端上饭桌了。韩月娇从来没有和国际友人打过交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时候反而就是莽撞,她对米歇尔说:“吃!饺子!”大姚注意到了,米歇尔望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吃惊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女厕所的那一次,脸都涨红了。米歇尔张开她的长胳膊,说:“这怎么好意思了!”听到米歇尔这么一说,大姚当即就成外交部的发言人了,中国人民的文化立场他必须阐述。大姚用近乎肃穆的口吻告诉米歇尔:“中国人向来都是好客的。”
“党(当)然,”米歇尔说,“党(当)然。”米歇尔似乎也肃穆了,她重申,“党(当)然。”
米歇尔却为难了。她有约。她在犹豫。米歇尔最终没能斗得过饺子上空的热气,她掏出手机,对朋友说,她要和三个中国人开一个“小会”了,她要“晚一会儿才能到”了。嗨,这个美国妞,也会撒谎了,连撒谎的方式都带上了地道的中国腔。
这顿饺子吃得却不愉快。关键的一点在于,事态并没有朝着大姚预定的方向发展。就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米歇尔发表了一大堆的客套话,当然,用的是汉语。大姚便看了女儿一眼,其实是使眼色了。姚子涵是冰雪聪明的,哪里能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立即用英语把米歇尔的话题接了过来。米歇尔却冲着姚子涵妩媚地笑了,她建议姚子涵“使用汉语”。她强调说,在“自己的家里”使用外语对父母亲来说是“不礼貌的”。当然,米歇尔也没有忘记谦虚:“我也很想向你学习罕(汉)语了。”
这可是大姚始料未及的。米歇尔陪姚子涵说英语,大姚付了钱的。现在倒好,姚子涵陪米歇尔说汉语,不只是免费,还要贴出去一顿饺子。这是什么事?
韩月娇迅速地瞥了丈夫一眼。大姚看见了。这一眼自然有它的内容。责备倒也说不上,但是,失望不可避免一大姚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米歇尔一离开大姚就发飙了。他想骂娘,可是,在女儿的面前,大姚也骂不出来,沉默寡言的女儿在任何时候都对大姚有威慑力。这让他很憋屈。憋屈来憋屈去,大姚的痛苦被放大了。大姚毕竟在高等学府工作了十多年,早就学会从宏观视角看待自己的痛苦了。大姚很沉痛,对姚子涵说:“弱国无外交——为什么吃亏的总是我们?”
韩月娇只能冲着剩余的几个饺子发愣。热腾腾的气流已经没有了,饺子像尸体,很难看。姚子涵却转过身,捣鼓她的电脑和电视机去了。也就是两三分钟,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姚子涵与米歇尔的对话场面,既可以快进,也可以快退,还可以重播——刻苦好学的姚子涵同学已经把她和米歇尔的会话全部录了下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模仿和练习。
大姚盯着电视,开心了,是那种穷苦的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大喜悦。因为心里头的弯拐得过快、过猛,他的喜悦一样被放大了,几乎就是狂喜。大姚紧紧搂住女儿,没轻没重地说:“祖国感谢你啊!”
晚上七点是舞蹈班的课。姚子涵没有让母亲陪同。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韩月娇虽说是个花工,几乎就是一个闲人,她唯一的兴趣和工作就是陪女儿上“班”。姚子涵小的时候那是没办法,如今呢?韩月娇早就习惯了,反过来成了她的需要。然而,暑假刚刚开始,姚子涵明确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诉他们,她不允许他们再陪了。大姚和韩月娇毕竟是做父母的,女儿的脸上再没有表情,他们也能从女儿的脸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凉风习习,姚子涵骑在自行车上,心中充满了纠结。她不允许父母陪同其实是事出有因的,她在抱怨,她在生父母的气。同样是舞蹈,一样地跳,母亲当年为什么就不给自己选择国际标准舞呢?姚子涵领略“国标”的魅力还是不久前的事。“国标”多帅啊,每一个动作都咔咔咔的,有电。姚子涵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她咨询过自己的老师,现在改学“国标”还行不行?老师的回答很模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动作这东西就这样,练到一定的火候就长在身上了,练得越苦,改起来越难。姚子涵在大镜子面前尝试着做过几个“国标”的动作,不是那么回事。过于柔美、过于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
还有古筝。他们当初怎么就选择古筝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姚子涵开始痴迷于“帅”,她不再喜爱在视觉上“不帅”的事物。姚子涵参加过学校里的一场音乐会,拿过录像,一比较,她的独奏寒碜了。古筝演奏的效果甚至都不如一把长笛。更不用说萨克斯管和钢琴了。既不颓废,又不牛掰。姚子涵感觉自己委琐了,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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