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把姚子涵的短发撩起来了,她眯起了眼睛。姚子涵不只是抱怨,不只是生气,她恨了。他们的眼光是什么眼光?他们的见识是什么见识?——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吃苦她不怕,只要值。姚子涵最郁闷的地方还在这里:她还不能丢,都学到这个地步了。姚子涵就觉得自己亏。亏大发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够从头再来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设定。现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还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松油门。飙吧。人生的凄凉莫过于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觉得老了,凭空给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的鱼尾纹。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她的家过于贫贱了。要是家里头有钱,父母当初的选择可能就不一样了。就说钢琴吧,他们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钢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连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大问题。
但是,归根到底,钱的问题永远是次要的,关键还是父母的眼光和见识。这么一想姚子涵的自卑涌上来了。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姚子涵的骄傲,骨子里,姚子涵却自卑。同学们都知道,姚子涵的家坐落在师范大学的“大院”里头,听上去很好。可是,再往深处,姚子涵不再开口了——她的父母其实就是远郊的农民。因为师范大学的拆迁、征地和扩建,大姚夫妇摇身一变,由一对青年农民变成师范大学的双职工了。为这事大姚的父亲可没少花银子。
自卑就是这样,它会让一个人可怜自己。姚子涵,著名的“画皮”,百科全书式的巨人,觉得自己可怜了。没意思。特别没意思。她吃尽了苦头,只是为自己的错误人生夯实了一个错误的基础。回不去的。
多亏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爱妃”。“爱妃”和姚子涵在同一个舞蹈班,“妖怪”级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爷们的。可是,舞蹈班的女生偏偏就叫他“爱妃”。“爱妃”也不介意,笑起来红口白牙。
姚子涵和“爱妃”谈得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还是两个人在处境上的相似。处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说出什么相互安慰的话来,但是,只要一看到对方,自己就轻松一点了。“爱妃”告诉姚子涵,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发明一种时空机器,在他的时空机器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们父母的,相反,孩子拥有了自主权.可以随意选择他们的爹妈。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爱妃”推着自行车.一起说了七八分钟的话。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们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韩月娇把姚子涵堵住了。他们两人十分局促地挤在一辆电动自行车上,很怪异的样子。姚子涵一见到他们就不高兴了,又来了,说好了不要你们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兴显然来得太早了,此时此刻,不高兴还轮不到她。她一点都没有用心地看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韩月娇神情严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经走样了。
“你什么意思?”大姚握紧刹车,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你不让我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大姚说。
“什么我不让你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这样的车轱辘话毫无意思,大姚直指问题的核心——“谁允许你和他谈的?”大姚还没有来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问了一句,“谁允许你和他谈的?”
姚子涵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她望着父亲。大姚很克制,但是,父亲的克制极度脆弱,时刻都有崩溃的危险。
和课堂上一样,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师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才能够理解的。姚子涵听懂父亲的话了,她扶着车头,轻声说:“对不起,请让开。”
和大姚的雷霆万钧比较起来,姚子涵所拥有的力气最多只有四两。奇迹就在这里,四两力气活生生地把万钧的气势给拨开了。她像瓶子里的纯净水一样淡定,公主一般高贵,公主一般气定神闲,高高在上。
女儿的傲慢与骄傲足以杀死一个父亲。大姚叫嚣道:“不许你再来!”这等于是胡话,他崩溃了。
姚子涵已经从助力车的旁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可她突然回过了头来,这一次的回头一点也不像一个公主了,相反,像个市井小泼妇。“我还不想来呢,”姚子涵说,她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她叫道,“有钱你们送我到‘国标’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灯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没有追。他把他的电动自行车靠在了马路边上,人已经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下来的难过才真的难过。大姚望着自己的老婆,像一条出了水的鱼,嘴巴张开了,闭上了,又张开了,又闭上了。女儿到底把话题扯到“钱”上去了,她终于把她心底的话说出来了,这是迟早的事。随着丫头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嫌这个家寒碜了,越来越瞧不起他们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来。他有感觉,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经错过了两次家长会了。大姚没敢问,他为此生气,更为此自卑。自卑是一块很特殊的生理组织,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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