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时代(49)

2025-10-10 评论

  美莲详细汇报了各项情况,看得出来,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着她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这个少女的内心坚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美莲,你爸爸让我劝劝你,还是回家住吧。"
  "我喜欢住在慈善堂。"美莲迟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么?"
  "那个记者不再打扰我父亲。"
  邵元任微微一震,这句话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胁。难道她知道了剿灭余祥桂的实情?这不可能,他企图在美莲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这个女孩只是倔强地坐着,再也不说话了。
  "好,"邵元任温和而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交给我。"
  "谢谢您!"美莲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离开,她走到门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亲教你刚才这样说的?"
  "啊……不!"美莲的脸色刷地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他教你这么说,没有你这句话,邵叔叔还不敢擅自主张的帮忙,你毕竟是当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莲舒了一口气:"是凤仪。"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与她告别。美莲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邵元任的那些话,无非骗她说出幕后指使者,她越想越心惊,到处寻找凤仪,最后,在元泰丝厂的办公楼二层,她找到了她。她正饶有趣味地听工程师们讨论,如何改进丝厂的机器。美莲将她拉到过道,把经过说了一遍,凤仪高兴地道:"爸爸答应了就好,你不用担心,事情肯定能解决。"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解决?"
  "他办法多嘛。"凤仪见四下无人,悄声笑道:"他肯定让人把那家伙打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来找你。"
  美莲皱起了眉头,难道凤仪对邵元任一无所知吗?还是她根本没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吗?"
  "怕?!"凤仪惊讶地问:"怕什么?"
  "如果是我……我会怕……"美莲若有所思。她无法向凤仪解释,社会的另一面是什么,能操纵那个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举着块画板跑了出来:"凤仪小姐,你的东西。"
  "谢谢刘叔叔,"凤仪接过来:"我差点忘记了。"
  "女画家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蔼地帮凤仪背好画板:"你要不要回去?车子有吧?要不要我准备一下?"
  "我先回了,我们自己坐车,"凤仪笑道:"您不要费心。"
  那人走后,美莲问:"他是谁?"
  "他叫刘庆生,是元泰的副总经理,一直帮着爸爸管理工厂。"
  "我来了几次也没看见过他。"
  "他一直跑丝行洋行什么的,很少在家的。"
  两个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莲询问凤仪明年毕业后,考不考美术学院,凤仪叹了口气:"我喜欢画画,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美莲不禁冷笑了一声,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咽了回去。凤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从美莲回来之后,她们之间有一层说不出的隔阂,这和友谊无关,而杏礼正忙于准备婚礼,为避免美莲尴尬,杏礼没有邀请凤仪当伴娘,三个女孩曾经幻想和讨论过的婚礼,只与杏礼自己相关了。凤仪试图说服杏礼,请美莲当伴娘,但杏礼有些犹豫,而美莲一听说此事也严辞拒绝了。
  凤仪依然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感到不孤单。父亲和哥哥没有具体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诉她,他们都活着。唯有画室可以让她宁静。她喜欢将自己置于画笔与画布之中,但她仍然无法做出终身从事绘画的选择。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因为孤独才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困扰着她,但她的绘画天赋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来,她拥有了学习绘画的一切条件:天赋、勤奋和经济基础。
  "凤仪,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绍你去欧洲,去那里继续学习。"这天喝下午茶的时候,神父又说起了这个老话题。
  凤仪抚摸着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细腻的质感宛如美丽的教堂景色。院中青桐树的叶子开始黄落了,而五月结满红花的石榴只剩下浓密的枝条,木栏后的青草坪开始出现不同的色彩。而围墙外,是宁静的马路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杉树。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梦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离开这里不远,就有最狭小的里弄、最破烂的棚户;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妓女们沿街拉客;在爸爸的丝厂,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为了吃饱饭拼命工作。同样生而为人,大家为什么要活在两个世界?难道人只要一个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对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让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的亲生父亲会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她的父亲,哥哥,还有爸爸,都在为那个世界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在她看来,他们都是英雄。她又怎么能退缩于象牙塔之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一块画板和一支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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