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兴看着玉米(29)，最后还是玉米(29)自己扒光了，自己爬进了被窝。玉米(29)觉得自己扒开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这样。柳粉香说过，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气傲。玉米(29)赤条条的，郭家兴也赤条条的。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医院里的那种。玉米(29)侧卧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用下巴示意她躺开。玉米(29)躺开了，他们开始了。玉米(29)紧张得厉害，不敢动，随他弄。起初玉米(29)有一点疼，不过一会儿又好了，顺畅了。看来郭家兴对玉米(29)还是满意了。他在半路上说了一句话，他说：“好。”到了最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好。”玉米(29)这下放心了。不过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兴检查床单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颜色。郭家兴说：“不是了嘛。”这句话太伤人了。玉米(29)必须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轻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场。玉米(29)想了想，坐起来穿衣服。其实这样的举动等于没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29)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里虚了一大块。玉米(29)直想哭，不太敢。郭家兴闭上眼睛，说：“不是那个意思。”
玉米(29)重新躺下了，卧在郭家兴的身边。玉米(29)眨巴着眼睛，想，这一回真的落实了。玉米(29)应该知足了。不过玉米(29)突然又想起彭国梁来了。要是给了国梁了，玉米(29)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现在，这样打发了，一股说不出的自怜涌上了心房。好在玉米(29)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还是值得。郭家兴抽了两根烟，再一次翻到玉米(29)的身上，因为是第二次，所以舒缓多了。郭家兴的身体像办公室的抽屉那样一拉一推，一边动一边说：“在城里多住两天。”玉米(29)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头更踏实了。她的脑袋深陷在枕头里，侧在一边，门牙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玉米(29)点了几下头，郭家兴说，“医院里我还有病人呢。”玉米(29)难得听见郭家兴说这么多话，怕他断了，随口问：“谁?”郭家兴说：“我老婆。”玉米(29)一下子正过脸，看着郭家兴，突然睁大了眼睛。郭家兴说：“不碍你的事。晚期了，没几个月。她一走你就过来。”玉米(29)的身上立即弥漫了酒精的气味。就觉得自己正是垫在郭家兴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29)一阵透心的恐惧，想叫，郭家兴捂住了。玉米(29)的身子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郭家兴说：“好。”
“五月不娶，六月不嫁”，庄稼人忌讳。其实也不是什么忌讳，想来还是太忙了。王连方的大女儿玉米(29)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号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号，小满刚过去六天，七天之后又是芒种，这个时候的庄稼人最头等的大事就数“战双抢”了。先是“抢收”，割麦、脱粒、扬场、进仓；接下来还得“抢种”，耕田、灌溉、平池、插秧。忙呐。一个人总共只有两只手，玉米(29)不选早，不选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两只手嫁出去，显然是不识时务了。村子里的人平时对玉米(29)都是不错的，人们都说，玉米(29)是个懂事的姑娘，可是，懂事的庄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亲的？难怪巷口的二婶子都在背地里说玉米(29)了。二婶子说：“这丫头急了，夹不住了。”
其实玉米(29)冤枉了。玉米(29)什么时候出嫁，完全取决于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郭家兴的原配什么时候断气。郭家兴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五月二十八号，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兴传过话来，他要做亲。郭家兴并没有莅临王家庄，而是派来了公社的文书。文书把小快艇一直开到王家庄的石码头。小快艇过桥的时候放了一阵鞭炮，鞭炮声在五月的空中显得怪怪的，听起来相当地不着调。不过还是喜庆。人们看见小快艇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剪纸双喜。司机猛摁了一阵喇叭，小快艇已经靠泊在石码头了。小快艇在夹河里冲起了骇浪，波浪是“人”字型的，对称地朝两岸哗啦啦地汹涌。它们像一群狗，狗仗人势，朝着码头上女人们的小腿猛扑过去。女人们一阵尖叫，端着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文书钻出了驾驶舱。
婚礼极为仓促，都近乎寒碜了。但是，因为石码头上靠着公社的小快艇，这一来反倒不显得仓促和寒碜，有了别样的排场，还隐含了一股子霸气。玉米(29)的花轿毕竟是公社里开来的小快艇哪。玉米(29)的脸上并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害羞，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而是镇定的，凛然的，当然更是目中无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种有依有靠的模样。玉米(29)新剪的运动头，很短，称得上英姿飒爽，而她的上衣是红色的确良面料，熨过了，又薄又艳又挺括。总之，在离开家门走向小快艇的过程中，玉米(29)给人以既爱红妆又兼爱武装的特殊印象。玉米(29)走在文书的身边，谁也不看。但是，从玉米(29)的神情来看，却是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文书是一个体面的男人，却点头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郎。村子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玉米(29)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来头。玉米(29)走上小快艇，没有到舱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长椅上。夹河的两岸全是人，玉米(29)大大方方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庄的人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