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玉米(30)的父亲王连方过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即刻静了下来。王连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几个月之前刚刚被开除了职务和党籍。他“上错床”了。说起“上错床”,王连方在二十年里头的确睡了不少女人,用王连方自己的话说,横穿了“老中青三代”。不过几个月之前的这一次却严重了,“千不该,万不该”,王连方在一次大醉之后这样唱道,“不该将军婚来破坏”。王连方来到石码头,对着小快艇巡视了几眼,派头还在,威严还在,一举一动还是支书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还在党内。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出发吧。”马达发动了。马达的发动声像一块骨头,扔了出去,一群狗又开始汹涌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赶的。小快艇向相反的方向开出去几十丈,转了一大圈,马上又返折回来了。小快艇再一次驶过石码头的时候速度已经上来了,速度变成了风,风把玉米(30)的短发托起来,把玉米(30)的的确良上衣扯动起来,玉米(30)迎着风,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既妩媚动人,又视死如归。司机又是一阵喇叭,小快艇远去了,只有玉米(30)的红色上衣在速度中飘扬,宛如风中的旗。
玉米(30)的爷爷、奶奶,玉米(30)的妹妹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都站在送亲的队伍里,甚至连不到半岁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过来了。没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施桂芳只是把玉米(30)送出了天井的大门,转身回到了西厢房。屋子里空了,静得有些异样。施桂芳坐在马桶的盖子上,却想起了玉米(30)儿时的光景,她吃奶的样子,她吮手指头的样子。那时的玉米(30)一吃手指头就要流口水,贼一样四处张望。玉米(30)的口水亮晶晶的,还充满了弹力,一拉多长,又一拉多长。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后拍一下巴掌,玉米(30)立即就会转过脑,由于脑袋太大,脖子太细,用力又过猛,玉米(30)硕大的脑袋总得晃几下,这才稳住了,玉米(30)笑得一嘴的牙花,而两只藕段一样的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这边来了——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转眼,玉米(30)都出嫁了,替人做妇、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涌起了一股无边的酸楚。
施桂芳想哭,却不想在女儿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这里,还有更深的一层。玉米(30)前几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诉母亲的,这就是说,关于出嫁,玉米(30)瞒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亲。施桂芳一直以为玉米(30)和飞行员彭国梁的恋爱还在谈着,几个月之前彭国梁还从部队上回来相过一次亲,两个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头,一步都不曾离开。现在看起来,那只不过是玉米(30)的一场梦。那一天晚上玉米(30)突然对母亲说:“妈,我要结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脱口就问:“和谁?”玉米(30)说:“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郭家兴。”原来是做补房了。施桂芳吃惊不小,想问个究竟,但是不能问,也不敢再问了。玉米(30)的脸色已经在那儿了。但是,施桂芳终究是做母亲的,哪里能不知道女儿的心。玉米(30)的心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连方双开除,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玉米(30)和飞行员的恋爱肯定还在谈着。就算飞行员的那一头吹了灯,凭玉米(30)的模样,哪里要走这一步?玉米(30)一定会利用嫁人的机会把家里的脸面争回来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阵揪心,捏起一张草纸,捂在了鼻子上。做儿女的太懂事了,反而会成为母亲别样的疼。
没有到石码头送玉米(30)的还有三女儿玉秀。玉米(30)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张罗了两眼,没有找到玉秀。玉米(30)心里头有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玉秀不会来了。要是细说起来,玉米(30)最放心不下的就数老三玉秀了。玉米(30)和玉秀一直不对,用母亲施桂芳的话说,是“前世的冤家”。玉米(30)不喜欢玉秀,玉秀不喜欢玉米(30),姊妹两个一直绷着力气,暗地里较足了劲。因为长时间的敌视,七姐妹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大阵营,一方是玉米(30),领导着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另一方则势单力薄,只有玉秀这么一个光杆司令。玉米(30)是老大,长女为母,自然要当家做主。她说什么,姊妹们只能听什么。玉秀偏不。玉秀不买玉米(30)的账。玉秀胆敢这样有她的本钱。玉秀漂亮。玉秀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为一个姑娘家,玉秀什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傲气得很。玉秀不只是漂亮,还一天到晚在漂亮上头动心思,满脑子花花朵朵的。就说头发吧,玉秀也是两条辫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别别窍,动不动就要在鬓角那儿分出来一缕,缠在指头上,手一放,那一缕头发已经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缭绕在耳边。虽说只是小小的一俏,却特别地招眼,特别地出格,骚得很,有了电影上军统女特务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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