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50)

2025-10-10 评论

    后来玉秀突然还过神来了。一还过神来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没有一点出处,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脸却红了,越红越厉害,目光还躲躲藏藏的。内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神秘的旅程。郭左说:“我该喊你姨妈呢。”这一说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是“姨妈”呢。自己才这么小,都已经是人家的“姨妈”了。只是一时弄不清“姨妈”到底是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还是推远了。玉秀在心里默默地重复“姨妈”这句话,觉得很亲昵,在心头绕过来绕过去的,如缕不绝的。不知不觉脸又红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见自己脸红,又希望他能看见,心口“突突突”的,无端地生出了一阵幸福,又有那么一点怅然。
    话头一旦给说开了,接下来当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来越投机了。玉秀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城市”和“电影”这几个话题上。玉秀一句一句地问,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来了,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点野,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儿。玉秀已经开始让郭左教她说普通话了。郭左说:“我也说不来。”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说:“瞎说。”郭左说:“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瞎说。”玉秀拉下脸之后目光却是相当地崇敬,忽愣忽愣地扫着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走。玉秀背着手,堵在郭左的对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不会。”玉秀不答应。郭左笑笑说:“我真的不会。”玉秀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此,“普通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种对话关系。这才是玉秀所喜欢的。郭左光顾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气了,一转身,说:“不喜欢你!”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还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喜欢你”,这四个字有点闹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闹,强迫人回味的闹,熄灯瞎火的闹。郭左反而有意无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玉秀两眼。玉秀很不高兴,甚至有了几分的忧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气,不过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家是特殊的,还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50)刚刚上班,郭左便把书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主动和玉秀搭讪了。郭左说:“我教你普通话吧。”玉秀并未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甚至没有接郭左的话茬,一边择着菜,一边却和郭左拉起家常来了。问郭左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不习惯,吃得好不好,衣服脏了怎么办,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个姨妈了,和昨天一点都不像了。郭左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样子的?
    郭左闲着也是闲着,便走到玉秀的身边,帮着玉秀择菜了。玉秀抬起头,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当地重。甚至是凶悍了。玉秀严肃地命令郭左说:“洗手去。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择好菜,玉秀把手洗干净,来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郭左不解,说:“做什么?”玉秀说:“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说:“为什么呢?”玉秀说:“我刚才打了你一下,还给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说:“没事的。”玉秀说:“不行。”郭左拖长了声音说:“没事的。”玉秀走上来一步,说:“不行。”有些刁钻古怪了。郭左缠不过她,心里头却有些振奋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从郭左的手上接过香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紧抿着嘴,两股香烟十分对称地从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来。缓缓的,不绝如缕。玉秀把香烟还给郭左,睁开眼说:“像不像女特务?”郭左意外了,说:“怎么想起来做女特务?”玉秀压低了声音,很神秘了,说:“女特务多妖道,多漂亮啊,——谁不想做?”都是大实话。却很危险了。
    郭左听得紧张而又兴奋。郭左想严肃,却严肃不起来,关照说:“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玉秀笑了,“哪儿跟哪儿,”极其诡秘的样子,漂漂亮亮地说,“人家也就是跟你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你不会到你爸爸那里去告密吧?”郭左莞尔一笑。玉秀却十分担忧,要郭左保证,和她“拉拉钩”。郭左只好和她“拉”了,两个人的小拇指贴在一起,“一百年不变。”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长了。只能重来一遍,那就“五十年不变”吧。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两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地满足。刚刚分开,可感觉还缠在指尖上,似有若无。其实是惆怅了。都是稍纵即逝的琐碎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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