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10)

2025-10-10 评论


  第二天一早水印点起了炉火。四周过浓的露水透射出凉意。棉桃从水印的手里接过风箱把手,想对水印说,把铺子安到城里去。但棉桃立即发现水印在这个早晨第一样活计就是铁钉。棉桃说:“怎么又是铁钉?”水印说:“城里头开始杀人了,棺材涨价了,棺材钉也跟着涨。”棉桃说:“城里头杀人做什么?”水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只管棺材钉的价格。”棉桃披着头发,手把风箱,停下了手脚,嘴里没有下文。这时候红日初升,远方城市在棉桃的想象中被照成?一片血腥色。

  整个麦收季节货郎再也没有光顾。但货郎的风流体态在棉桃的愣神中时隐时现。货郎所说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风光无限又搔首弄姿,它们在棉桃的胸中没有款式,如她的头发,纷乱而难以成形。

  那个夏末的雨后,棉桃带了把铲刀去找镜子。挖出来的镜子黏满污泥。棉桃用铲刀贴在镜子表面认真地铲刮。刮出了一层又一层银亮的东西,尔后在水里冲洗干净。冲干后棉桃大惊失色,这块镜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东西,成了一块玻璃。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棉桃。棉桃眺望远方的铺子,自语说:“镜子死了。”

  水印就在这天的傍晚?现了洋皂。天黑下来,乳色洋皂胖胖的,发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体验到了极细腻的手感,闻一闻,想起了棉桃头发与奶子之间的芬芳气息。水印在白蜡烛的烛光下向棉桃摊开了巴掌:“这是什么?”口气里有了极大问题。

  白色烛光照着棉桃的半个面部。这样的明暗布局适合于回答上述话题。棉桃盯着水印伸过来的洋皂,脸上的烛光晃了一下。棉桃慢腾腾地说:“洋皂。”

  “哪来的?”

  “人家给的。”

  “谁?”

  “货郎。”

  水印停止诘问的时机恰到好处。优秀男人都有这种本能,盘问女人适可而止。棉桃毫无意义地梳理头发,她的梳理模样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细微的起伏。这个残酷的细节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抢过棉桃手里的桃木梳,冲进院子,把梳子放在铁砧上,“当”的一声,许多梳齿向夜的各个方向飞窜而去,带了一股哨音。随后水印在铁砧上头放上洋皂,抡起铁锤又一下。这回没有“当”的一声,飞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颜色,水印扔了大铁锤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过程中想起了货郎撕那块洋皂,一转眼棉桃发现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摆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体内外拼命。后来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风箱,水印顿时就被风箱弄成了炉膛,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棉桃的叫声更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后来“阿弥陀佛”与“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风平浪静。所有的日子将归结于斯。

  雨下在后半夜。一个闷雷惊醒了棉桃。棉桃跨过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门,她站在大槐树下,满耳是狂放雨声。这时候天上扯过一道雪亮闪电,闪电在铺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游走。棉桃立即看见风箱的把手、铁锤的把手以及铁砧表面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出一种狰狞的光,随即又归于黑暗。棉桃吓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些被闪电照亮的部位都是让手掌磨亮的。棉桃怎么也没有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个骇人的雷电与棉桃紧密相连。但棉桃对它却浑然不知。这道闪电从大槐树上直落而下,沿着棉桃的双腿向上升腾,棉桃的一头长发在某一个可怕瞬间全部站立起来,僵硬笔直,在头的顶部张开一道黑色巨伞。随后头发的末梢燃着了,迅速向发根萎缩。眨眼间她的一头秀发半丝不剩,只给棉桃一头的光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见,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细节。

  这个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十二岁出家那年的著名狗头。狗头的肉香使十二岁的水印兴奋不已。还俗后水印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只在庙里梦见狗头,还俗后他常梦见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时头顶的灼痛尖锐无比地钻进了肉体深处。水印侧着头歪着嘴,嘴里一片乱语,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把自己的脑袋想象成一只狗头,这个主意立即减轻了他的苦痛,同样,水印就此顿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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