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16)

2025-10-10 评论


  白毛女做了两次深呼吸,说,这么香,哪里来的这么香的栀子花。她一直没有注意我,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整个上午我就迷糊在这个院子里,看她舞蹈,看她眼神里的每一次苍茫,指尖上极微妙的无助与绝望。

  我整整站了一个上午,后腰上沉沉地有些疲惫。

  中午婶子回家一见到我就喊了出来,“怎么弄的,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我说,“我嘴馋了,偷吃了咸菜。”这个我有经验,在家里我只要一偷吃有盐的东西母亲马上就能从我的脸上发现的。“快喝水,”婶婶说,“给我喝白开水。”

  下午的琴声一响我就又站到了隔壁。很长时间那个老太太都不让下课。我累得已经不行了。我感到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用芭蕾的姿态伫立在?外。后来白毛女终于出来了,跨出门槛时她依然不肯看我一眼。我走到她的身边,把偷采下来的栀子花送到她的面前。

  给你。我说。

  她的眼睛瞪大了。她一脸美丽的兴奋让我无比幸福。给我的?她反问我。

  我想我脸上一定很窘,我没有开口,只是平举着那朵栀子花。

  她接过花随意在我的头发上摸了几下,问我,你在这儿干吗?

  看你跳舞。我说。

  我跳得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跳得好不好,她老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动作。但是我喜欢。我喜欢看你跳,我说。

  那你到五一广场去看。她说。

  我不认识,我说,我是乡下来的,我来看病。

  你有病?你这么胖有什么病?

  这是肿胖,我告诉她,是假的,我用相当自豪相当文雅的语调对她说,我得的是肾病。

  白毛女再没有说话,她的眼睫毛一点一点地挂下去,脸上的神色又如栀子花香一样忧伤了。是这样,她说。实际上她一点不肯说清楚到底是怎样了。

  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病中充满了关于脚尖走路的内容,许多想象习惯于从她的舞步上开始腾空。再后来我又做了许多梦,梦中的栀子花一直在门外期待。时间成了我哀伤的最直接因素,而期待又成了时间的最直接形式。最后忧愁的梦和甜蜜的梦一起让尿床所冲走,苏醒就如同我的床单一样让自己很不情愿地正视。

  晚上表姐对着镜子扭她的腰肢。表姐对着镜子看自己跳舞时有一种让人无力回天的惨绝气氛。表姐弄了一刻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竟愣愣地走起了神。表姐很爱舞蹈,这个我看得出来。表姐一遍又一遍地叹息,她的叹息如我梦中白毛女的白发一样绰约而又孤楚深长。我不喜欢她这种样子,好像黄世仁老是逼着她问她要租子似的。

  我说,你这么爱跳,怎么不到芭蕾舞团去?

  表姐恶狠狠的一句回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表姐说,要不是你爸爸,我早就进了芭蕾舞?了!我的爸爸在乡下教书,这个谁都知道,他和芭蕾舞又能有什么关系。

  那个午后发生的事使我觉得好生奇怪。表姐正在买自来水,她用两只白铁皮敲成的水桶从巷口的拐角处往家挑自来水。天井的大门似乎有些毛病,只要没有东西撑住它们就自己咯吱咯吱地关上了。这对表姐的劳动是个妨碍。表姐对我说,你来,给我拉住这扇门,我便走过去站在门后拉住了。我的这个站立地点使我对下面的事得到了一个奇特的观察视角。不论怎么说,从门缝的里口向外所看到的事物,多多少少总有些神秘感。

  我看到了白毛女披着上衣正从斜对面过来,她一定是排练结束了。我并不知道表姐挑着自来水站在她的对面。我刚想出门喊住白毛女就听见有人狠狠“呸”了一声,这声“呸”之后我隔着门缝清清楚楚地看见白毛女也狠狠地“呸”了一声。随后我就听见了表姐的声音,表姐说,跳!再跳快把你的×给跳撕了!白毛女停住脚,笑着说,你撕不了,你的腿比水桶还结实哪里撕得动。这么说着她矜持地走了。这场战斗无缘无故地开始,又随着表姐进门时水桶的一声撞击突然地结束。那一摊水迹以极其怪诞的形状卧在地砖上,完全是不期而然的征状。表姐往水缸里倒水时带了很大的怨气。我站在那里研究着她与白毛女之间的事,没有结果。这个悬念成了我少年时代最耿耿于怀的疑症。

  挑完水表姐便站在天井里发呆,她的眼睛望着那株栀子花树,目光在树枝上舞蹈。这时的天空有些灰色,这个我很清楚,表姐就在这样灰蒙蒙的天气里对着那颗树内心进行一些苦楚的翻滚。表姐突然说,花呢?怎么花少了那么多。表姐没有问我,按常理男孩子是不会喜欢植物花朵的,表姐只是反复对自己说,那些栀子花怎么会少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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