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表姐的不和非常隐蔽地游动在我们之间,我的孤寂感好像因此被拉长了。最要命的还是白天。每一个白天对我来说都相当困难。婶子她们上班后我总是被反锁在家里。阁楼上老鼠们磨牙飞窜,弄得我十分地想念过去和母亲。我胡乱地想着心思,尽是些驴头不对马嘴。到后来我甚至把婶子家的家具都拿来一件一件想了一遍,先把它拆开来,然后又装上去,我甚至把这些家具被谁用过又要被谁继承过去也替他们家想了一回,这些都是很累的事。但我一直以为青春期之前过?健康的体魄对想像力的发展是有害无益的。海明威那头公牛应该只是个例外。
天井里开着一株栀子花,许多花朵白白地开在我的病中。隔着方格子木棂那些栀子花的乔木叶片仿佛相当悠远。我知道这都是那些方格子引起的错觉。花香委实很近,花的香气哀伤地飘拂,和我的心思一样近在咫尺。
孤寂中另一种和栀子花一样让我无法测定距离的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了极好听的钢琴声。起初我以为邻居在开收音机,接下来的连续几天我终于知道真的是有人在附近抚弄琴键。曲子是我很熟知的,是《白毛女》极悲伤极反抗的调子。唱出来的词应该是样——
乡亲们哪乡亲们
黄家逼债
打死我爹娘
但是没有人唱。好像周围还有许多人。有一个女人每隔一些时候就喊:“停!”于是琴声和周围的响声就没有了。过一刻又响起来,又被喊“停”。琴声在“打死我爹娘”的那句调子上弹弹停停地反复了几十回,我的整个下午被那种凄凉弄得十分的忧伤。
晚饭后我对婶婶说,明天不要再锁我了吧,我想起床了,我躺得太累了。婶婶说,不能的,你这个病就是要躺。我说我可以躺,但不要锁我。婶子说,钥匙我给你,你可不能胡乱走动。
快睡觉时表姐对我说,今夜不许尿床了,都这么大了,真烦死人了。我没有料到表姐会用这么大的声音把这事说出来,顿然间我万分地惶恐。我一直都是不尿床的,我怎么也弄不懂生病之后我怎么反过来尿床了。第一次尿床时我是被惊醒的,我用手摸到了热热的一块心中就咯噔了一下。我认认真真地用身体焐干后还是被表姐从床单上发现了一块黄斑。一大早表姐惊奇地笑着说,你尿床?我羞愧万分地说我没有。我只希望表姐说话时声音能小一点,表姐却像广播一样对全家说,还赖,你自己看看。后来的日子里每一次入夜我都不敢入睡,我真想就那样能熬到天亮。我总要熬到快天亮时才困得不行地睡去。?命的是一入睡我反而更迅速地尿下了。婶子一次悄悄对我说,我给你做一块尿布吧。我几乎是哭着对婶子说我不要尿布,我为什么要那种东西!今天表姐又提起了这事,婶子答应不锁我的喜悦立即就被入眠的恐惧替代了。
这是我进城后第一次正常地起床。屋子里依旧空荡。我坐在软垫上开始回顾我的所有的连环画。软垫相当舒服,是婶子为我做的,我的两瓣屁股蛋早就被针眼戳烂了。我开始回顾我的连环画,母亲送我进城时我精心挑选了二十本。这二十本已经让我背透了,甚至画面我都能靠想象把这二十本可爱的小书一页一页地复现一遍。
悠扬哀怨的琴声在一片寂静里突然响起,在无聊与空洞中绰约地飘起最美丽的影子。我一直不会弹钢琴,但钢琴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夏夜最晴朗的星空?
我走出了大门,循着琴声我拐进了那个干净的院落。原来就是隔壁的那个大院,院子里堆放了许多彩旗和舞台用具。我站在门口,从半开的门缝里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白毛女用她的脚尖踩着琴声优美痛苦地挣扎。这时候琴声反而没有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通体洁白的白毛女。她并不像塑像上的那么累,相反,她神奇的脚尖使身体轻盈舒展,如羽毛、如琴声一样在风中哀婉地随风飘拂。
“停!”那个老太太高声地叫停,她走到白毛女的面前轻声说,“把胸脯送出去,这样,送出去。你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舞蹈的语言。记住,它们不再是你的乳房,而是反抗和仇恨。送,送出去。”
随后老太太对白毛女说:“大伙歇一歇,——你把衣服披上,别受风了。”
白毛女披着上衣向门口走近。她一出门槛就让我很吃了一惊。她顶多才十六七岁,看上去比我的表姐还要年轻。刚才的一头长白发被她拿在手上,属于她自己的是一头乌黑柔和的短发。仅有的这点变化使她顷刻间艳若仙人。两只乳房顶着白上衣的前襟,没有反抗与仇恨,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弄清楚,我一阵心跳就再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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