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14)

2025-10-10 评论


  仙人李费了好大的神才把手抽回来,早就黏滋模糊了。仙人李说:“徒儿,我也是个骗子,却算不得自己的命。”徒弟拖着一丈多长的哭腔说:“师傅别这样说,师傅是神,我全清楚。”师傅说:“我就知道人比神厉害。”师傅叹了口气,说:“我全看见了,这世上到处都是眼睛。”

  仙人李真的是靠公鸡的啼叫走出树林的。他们认准了鸡鸣的方向,往人间走。仙人李很意外地闻到了一股极浓的熏烟气味,说:“前面有人家了。”仙人李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是他自己的茅屋。这个发现使仙人李万分沮丧,仙人李自语说:“只有两种人不愿意回家,算命的瞎子和独身的瞎子,全让我摊上了。”回到茅屋已是第二天的中午,这个仙人李有数,是他的肚子告诉他的,要再饿下去他的眼睛就会饿出光来了。

  仙人李料理好徒弟,关照说:“我出去讨点饭,你先歇着。”仙人李出门之前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闷雷,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尾巴的末端一直拖到徒弟的耳朵了。徒弟说:“快下雨了,别出去了吧。”师傅说:“讨饭讨下雨。下雨天人都在家,就差讨饭的登门了。”

  仙人李是在返回茅屋的路上碰上雷击的。被雷击中的刹那他的身体一片通明,整个身体全是眼睛,他看得见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透亮,发出灿烂亮丽的动人光芒。但随即仙人李的生命就熄掉了。那些动人光芒一起死在他的身体内部。

  仙人李之死使整个棉花田弥漫起浓烈而又古怪的肉香。这阵肉香让他的徒弟心动。他拖着一条残腿,依靠天才嗅觉立即找到了香味的源头。他一伸手就抓起了一块肉。他闻了闻,咬了一口。味道相当好。满口满腮全是油。徒弟咬了两口之后在地上摸了摸,却摸出了人的形状。徒弟的肉衔在嘴里,掉在了地上,又摸到了一只瓷钵,瓷钵的边沿有他熟悉的豁口。徒弟吐了出来,用手从嗓眼里往外抠。

  当天下午几个下地的农夫发现了田垄上的仙人李。仙人李的眼睛睁开来了,朝着天,炯炯有神的样子。农夫们看出雷劈的痕迹,以及胸脯上的野狗齿印。人们围在仙人李的周围,说出了许多晓通世事的话。这时候他的徒弟夹了两只饭钵从茅屋里出来,手上提着仙人李的铜手锣。徒弟打断了所有人的话,用很稚嫩的嗓门说:“你们看到了他的死,他的瞎眼却盯了你们一生。”

那一场肾病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的腹部至今保留了许多肤斑,类似于怀孕过的女人最常有的标记。那是持续多月的浮肿消退后的痕迹。肾病的病兆之一是浮肿?一劳累或一吃盐我的身体便如同馒头遇上了雨淋,一层皮就白胖胖的仿佛要涨裂开来。我并不知道肾病是什么,“肾”这个词在我的眼里太高级太科学了,要是有人对我说“腰子”我就明白了。猪腰子我见过很多,几乎两三天我就要吃一只臊气烘烘的那东西。我不想把我生病的年纪交代得太清楚,这完全是下面的故事决定的。我只能这样。但我可以说,那时正值我青春期之前极神圣的准备阶段——那时候无限美好,我今天能够写小说与那个时期有因果关系。美好的岁月里我得了一场要命的肾病。

  母亲说,把他送到城里去吧,否则总不是事。父亲说也好,青?素和链霉素实在也太难买,——就怕他婶子管不住他,闯下什么祸来。母亲说,他病成这个样,能闯下什么祸。我生病时父母都没有“解放”,在乡下的一间破瓦房里教孩子们乘法除法和收租院的故事。有一年的腊月我就生在这个破瓦房里,那一天飘满大雪,我从我母亲追忆的眼神里看到过那场大雪,母亲目光的那一头一直有我极其肯定的童话,蜗居在干净的雪景和干净的冬青树画框里。

  一天的轮船过后,我晕沉沉地来到了县城。婶婶比我预想的要胖,脸上有很多慈善。只是我父亲很喜爱的表姐我一见面便不喜欢。她高我一个头,表姐俯下头和我亲热时她?嘴里散发出很不好的气味,这使我们俩的关系一直笼罩着肾病一样的无精打采。这个细节对以后的故事至关重要。

  我可以每天注射青霉素和链霉素了,也可以每一个星期化验一回黄色的小便了。这对我是否有效我不知道。我整天躺在表姐的那张带有腥味的木床上。表姐的床头桌上有她喜爱的瓷质白毛女芭蕾舞造型,白毛女的整个身体全落在她的一只脚尖上,后腿摆得很高,这让人看上去相当累。有几次我想把白毛女的脚放平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表姐下班后有时也照着塑像踮着脚走两步,表姐走得不好。有一次表姐把一条腿跷得老高地问我,“像不像?你看我像什么?”我说,“像狗拉尿。”过了很久表姐才说,“明天不许你睡在我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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