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13)

2025-10-10 评论


  师徒便一同沉默了。头顶上无限幽静的树叶声温顺地闪烁。徒弟说:?我原先是有眼睛的,后来有好多人趴在地上打枪,一颗子弹飞过来,把我从牛背撂到地上了。我爬起来一看,子弹把我的眼珠挤脱出来了,掉在地上。我用劲眨巴眼睛,眼睛在地上就是不动。我只好把眼睛塞到眼眶里,只流血,不流光。后来另一颗也不行了,先是看不见月亮,再后来看不见太阳,只看见一片黑了。”

  师傅说:“你看见……黑了?”

  徒弟说:“是。”

  师傅说:“‘黑’是什么?”

  徒弟说:“‘黑’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师傅说:“胡说!我出了娘肚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叫‘黑’。”

  徒弟慌忙说:“徒儿俗物,眼俗。”

  师傅便不吱声了。师傅静了好大一刻,说:“尸体自己悟不到死,瞎眼自然也就看不见‘黑’了,老天什么时候发善,让我的瞎眼也能看一看‘黑’,就一眼,也就甘心了。”仙人李叹了口气,说:“上路。”

  细碎的叶片声在脚下作响,林子里一片安闲。师徒二人默然行走,却各怀各的心思。一个在回味远久的光明,一个在琢磨黑暗,两个人为此大伤脑筋,带了一股怨恨与不甘。

  徒弟很意外地听到一阵声响,由大到小,七零八落。除了一声断裂,其余的声音全在地底下。徒弟紧张地立住脚,大声喊师傅。师傅没有回答,却在地的下面呻吟,师傅说:“我掉在陷阱里了。”徒弟慌忙说:“师傅别动,我去救你。”师傅厉声说:“别动!两个瞎子全掉进来,真的没救了。”徒弟一听便哭,仰起头,看不见地有多厚,天有多高。师傅说:“哭什么?人有灭天心,天无绝人意,我气数未尽,慌乱什么?”徒弟站在原处,不敢挪步。师傅说:“徒儿,反正没事,你会不会狼叫,——你叫给我听,解解闷。”

  徒弟的狼叫学得逼真,叫得声嘶力竭,心气大乱。狼叫带有一股鬼气,布满阴森和牙齿尖上的欲望。徒弟说:“瘆人,我不学了。”

  师傅在地下说:“睡?小觉,过会儿就有人来救你师傅。我看出来了。”

  仙人李的这一卦算神了,两顿饭的工夫一个男人真的让他给算来了。男人来得很急,喘出来的气有张大的嘴巴那么粗,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壮汉。壮汉立在徒弟身后,踢了他一脚,说:“狗娘养的,是你叫的吧?”男人把仙人李从井下拖上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声说:“踩了狼道,却没有狼的一张好皮,奶奶个球!十瞎九坏,下次再掉进去,饿死你!”

  师徒两个在心中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很得意。听着脚步声远去,徒弟说:“师傅真是神人。”

  师傅说:“不是我神,是他贱。”

  师徒小心地往前去,再也不敢大意了。他们放慢了手脚,两只破竹竿在身前紧张地猜度,竹竿高度过敏,开了四五道岔?像猫的胡须在深夜打听虚实。师傅说:“徒儿,我的屁股像是破了,有东西往下淌,比屁股还热。”徒弟的回话却岔开了,徒弟说:“进了林子我的瞎眼又瞎了一回。”

  师傅立住脚。师傅的这一次立脚来得慌张而又突兀。师傅说:“不要动,不要过来。”师傅说:“一根绳子拦住去路了。”徒弟走上去,一摸,却是一根极细的线索,比蚊子的叫声还要瘦。徒弟说:“拽断了不就过去了。”师傅说不能拽,师傅说你千万不能拽。师傅的话在要紧关头没能派上用场,空气中传出了迅疾的颤动声,有如簧片消除了压迫,发出放肆摇摆的震颤。师傅听到了一样东西?空气中疾驶,戳进了另一样东西,声音很闷,像是进了肉。徒弟用手摸了摸,大腿上长出一支竹箭,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徒弟说:“师傅,是徒儿中箭了。”师傅在徒弟的手上捂上一把东西,有很细的颗粒。师傅关照说:“我一拔下你就捂上去。”仙人李一发力,徒弟捂上之后伤口却像烧了起来。徒弟问:“捂上的是什么?”师傅说:“是盐。腌死了伤口就不生蛆了。你忍着点,忍不住就拿自己当条狗,就当是狗在疼。”

  仙人李和他的徒弟一直没有走出那片林子。他们走了很久了,林子在他们的身边绕来绕去,就是不撒手。师傅说:“林子里的路真像肠子,找不到头。”徒弟说:“肠子也有头,屁眼就是肠子的头。”仙人李很开心地笑着说:“那只眼也是瞎的,要不然,我们撅起屁股探路了。——徒儿,我们的路怕是让鬼迷住了。”徒弟有些怕,僵着脖子掉过头,说:“师傅算算,看看鬼什么时候放手。”师傅说:“我算得人,算不得鬼。只有等,等公鸡叫。公鸡的嗓子里全是血光,鬼不敢惹。”仙人李说着话靠在了一棵树上,慢慢往下滑。屁股快着地的时候他想起了屁股上的伤,只能用手先撑住,他的手刚一着地就听见“叭”的一声,他的指头立即让一样东西夹紧了,那东西有一排钢牙。仙人李感到了疼,是那种丧心病狂伟大严肃的疼,那排钢牙不松口,衔住仙人李的手。仙人李大声说:“我逮住了,我逮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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