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仙人李提了一块猪肉。仙人李叫过徒弟,把猪肉递过去。仙人李说:“烧了,晚上吃肉。——给别?一条好命,别人还我一块好肉。”徒弟摸了摸,好大的一块。徒弟说:“烧一半吧,留一半明天吃。”仙人李盘到竹榻上去,说:“嘴巴咬今天,眼睛看明天,只有有眼睛的人才盯着明天。全烧了。”徒儿说:“明天吃什么?”师傅说:“不知道。明天的嘴巴长在明天呢。”仙人李盘在竹榻上干咳了一气,咳完了,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竹笛来,吹出一些古怪的调子。仙人李说:“徒儿,你会不会吹笛子?”徒弟说:“能吹响。”师傅说:“那就是会。”徒弟说:“我不会,笛子六个孔呢,我的手摁不过来。”师傅说:“你又呆了,孔再多,就是一口气,一个孔就只有一?气。”徒弟点上火,火苗在他的皮肤上铺开了一层热。徒弟问:“师傅怎么能算出别人的命来的?”师傅说:“算?怎么算,是看。全凭心中的一只慧眼,慧眼开了,天上地下、生老病死,全瞒不过你。”徒弟说,“我看不见那么多的。”师傅说:“慢慢开,慧眼开得太快、太大,会碍菩萨的事。”徒弟说:“我能不能开?”师傅说:“能,过得了独木桥,就能开的。慧眼人人有,长了眼睛的人污秽物看得多,反被浊臭堵塞了,慧眼反而瞎了,——旧时有人出家为僧,有人云游求道,全为了洗尽凡俗,刮垢磨光,以求重睁慧眼。”徒弟说:“照师傅这么说,没眼睛的人天生得道,天生成仙了?”师傅说:“正是。”
师傅闻到了肉香,内心充满了愉悦。师傅说:“香了。”徒弟说:“师傅口馋了吧?”师傅提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笑着说:“眼也馋,眼里都淌口水了。”师傅放好竹笛,说:“徒儿,明天师傅带你去讨饭。”徒弟停下手脚,不高兴地说:“好端端的做什么叫花子?”师傅说:“别人向我讨命,我怎么就不能向他讨饭?——明天我们到北边的葫芦镇去,我多年不去,路不好走呢,要过好大的一片林子。”
林子静得像一只瞎眼。中间有一条道,拐了许多弯,像肠子。师徒两个在肠子里蠕动,蠕动的样子十分开心。师傅说:“林子里的气味变了,原来不是这个气味的?”徒弟说:“哪里有气味,我怎么闻不见?”师傅说:“你要留神气味,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说谎,有时连一块石头、一摊水都说谎,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气味,气味不撒谎,气味不会。屁的声音再好听它还是屁,为什么?它臭。”师傅倚在一棵大树上,喘口大气说:“歇歇,路还远呢,歇歇。”师傅从左边的胳肢窝里取出一只新买的青花瓷钵,从地面上伸到徒儿那边,说:“这是你的钵,新的,归你了。”徒弟说:“新的给师傅,我用师傅的旧钵吧。”师傅笑笑说:“徒儿糊涂了,师傅的衣钵怎么能随便送人,我这只钵,一天用两顿,用完了罩在脸上得用舌头洗?顿,是我的宝物,怎么能随便送人?”徒弟说:“干吗罩在脸上用舌头洗?”师傅说:“低下头用舌头洗钵,不成猪狗了?——等我死了,它才能归你。”徒弟说:“师傅寿比南山,说死做什么?”师傅笑出声来,大声说:“人人都得死,这是命。掐过来掐过去就是逃不脱这个命。这一坎没有人跨得过,人活在世上,多几口气少几口气罢了,差不了哪里去。”徒弟说:“师傅教我些算命术吧。”师傅笑着说:“你的师傅我已经给你了,就是那只讨饭钵,它会教你,它什么都会告诉你。”师傅说:“从祖上传下这口饭起,算命就有四品。大多数算命的都带上一个长了眼睛?童子,算命的一进门就要喝水,茶水由童子递过去,机关就全在童子的手上了。童子出大拇指,便是父母双全,出中指,家中的妇人便有喜了,要是出了小拇指呢?当然就是有孙堂了,童子的手要是背过去,家道就中落。这一套下来,一碗水也就差不多了。主人要是再问,就再要水,童子的手上就再来另一套,在家里头早就操练好喽。这是下品,骗子一样下作。中品依的是八卦,要点学问,但终究小气,数豆子那样慢慢数就是了。师傅我是行当里的上品人物,师傅我只听他的声音只摸他的手,就全看清了。一个人心中有多少悲喜曲直、枝节沟坎,全会落在他说话的气息上,狗学不了虎吼,驴仿不了马嘶,就是这个理。一个人做什么勾当靠什么营生,全刻在他的手上,洗是洗不掉的。”徒弟说:“听一听,摸一摸,哪里能晓得?”师傅说:“人的命就像人的骨架,是死的,知道不难,难就难在你怎么解,功夫全在解上头。还有一品,师傅心中知晓,却是不可得,是神品。成了神品,你便活不长。你能掐出菩萨的生辰八字,菩萨也不敢看你的瞎眼了,你说菩萨怎么能让你活得长?”徒弟说:“神品在哪里学?”师傅说:“破草鞋里,只有道路才能成全你。”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