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19)

2025-10-10 评论


  上午我把女儿送给她。我对女儿说,叫阿姨。“阿姨”就拉过女儿,笑着说,跟阿姨过来。她的笑特别地秋高气爽。这样的时刻我多半小驻片刻,看她们的背影,胸中的幸福不可告人。——她是谁?我这样惶恐地问自己。后悔了吧,你?妻说。

  后悔什么?我问。

  别装了,别酸文假醋了,一路货,男人都一路货。

  你胡说什么。我要睡了,我乏得厉害。

  男人全一路货。

  怎么又来了?要真的有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

  有贼心,没贼胆,更下作。

  不要扯得太远了。发乎情?止乎礼仪。不要扯得太远了。

  妻冷笑一声,真的不说了。她脱了鞋把两脚放到床上,抱着小腿下巴搁在了膝盖。妻的这个体形构架酷似热恋中的表姐。那个小排长返回部队的日子里,表姐?日这样坐着,她的愣神带有极其酸楚与幸福的缅怀。至爱说到底就是缅怀,即使爱人就在身边,你也总是追记他憧憬中的模样,让想象渲染和感动现在,像小麦青青地生长。表姐沉默的样子风靡了方圆数十里的乡村少年,他们从表姐失神的眼风里目睹了那个青年军官的飒爽英姿。她难得的笑容全给了军官的母亲,还没过门就叫她的婆婆“妈妈”了。许多男子为她担心,他们说,你现在怎么能叫妈?他要是不要你了,人怎么有脸面活?表姐与人讲这番话时站在青色砖头巷的尽头,表姐望着巷子的另一端坚定地说,他不要我,我就死。那些男子就沉默地挂下下巴。许多绝?在眼睛里乱云一样飞渡。表姐的许多举动一传十十传百地成了民间故事,连同她的黑色皮肤一起,在夏夜的星空中天使一样美丽。

  离吧,妻说,离了你我会更好的,——我也没到嫁不出的时候。

  你说轻一点,让孩子听见了。

  听见了才好,让她知道她爸是个什么东西,——爸爸?你也配当爸爸。

  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我说,我坚信我说话时已经睡着了。我只是觉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没有做。我说,别的没有什么。

  妻望着我,用秋后动物们常有的眼神,妻不再说什么只是伤心地摇头,她一边摇头眼眶里的泪珠就伤心?变厚。好,妻轻声说,好,妻这样重复,很重要的事没做,你去做,你明天就去做。夜雨的点滴声是具有启发性的。檐雨的念珠使秋意加重了萧瑟。妻没有睡,黑暗中我听得见她眼睛眨巴的声音。表姐眨巴眼睛时也是有声音的,许多乡村少年都听过。那个夏日的午后部队给军官的母亲发了份电报,电报这个词在乡村是非常现代感的。邮递员骑了橄榄绿色的自行车,送电报到军官家的泥墙大院。邮递员进村时是午后,这个不会错。夏日午后是意外事件特定的时代背景。军官的母亲听到自行车铃声笑眯眯地出了大门。这唯一的车铃声是她拿汇款的声音,如喜鹊的聒噪一六喜庆,军官的母亲站在天井里,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网状结构。许多孩子围过来,玩弄自行车的后轮和铃铛。老母亲和邮递员站在天井中央说了些什么,老母亲脸上的皱纹就退到应有的位置上去了。邮递员轰走孩子时有人问,她儿怎么了?邮递员说,电报上说病危。邮递员强调了“电报上”说,但他的理解可能不是这样。我透过门缝也看得出来,他脸上的样子在那儿。

  半个月后老母亲和军官的二弟从远方归来。他们带回了沿途的一路风尘。在村口的杨树下表姐等到了他们。表姐在那里等了十五天。表姐扑上去问,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老母亲从二弟的后背解下一只黑色木盒,放在村口的褐色地面,对表姐说,他在里头,变成一把灰了。二弟呆头呆脑地补充,他们在山沟里开洞,一个排,全炸在里头了。表姐好像没有听见二弟说的话,表姐用手扶在杨树的粗大树干上,表姐的花格子上衣在夏日黄昏时分被太阳弄成血色,表姐身体的凸凹被血色区分开了明暗,表姐的两只眼睛这时变得出奇地清澈、出奇地美丽,表姐就那样空洞无力地眨巴她清澈美丽的眼睛,表姐的眨眼有一种难以理喻的气息疯狂地生长,表姐的眨眼发出了神话般生动凄艳的声音,如冰块在冰面上疾速飞驶,泠泠作响,寒风飕飕。好多人都听见了。好多人都说表姐的眼睛把夏天眨巴成冬天了,好多人都这么说的。

  我昏头昏脑地送女儿去幼儿园。去女儿的幼儿园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仪式和借口。我注意到脚踏风琴的琴凳空着,绛红色的琴盖关得也很周密。琴这东西不能空着,一空就有了难以名状的悲凉气氛。空凳子和空琴总有些许期盼的意韵,与墙上儿童体字迹的姣好极不相称。我失措于这种矛盾的氛围里。企图遇见心爱的女子伴随愚蠢男人的一生,这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主义与问题。这是一个很肤浅的焦虑,但是非常关键,至少对愚蠢的男人忧郁的男人是这样。愚蠢的男人就只知道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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