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22)

2025-10-10 评论


  我的儿在天井里蹒跚。他扶着我儿时常扶的红木方杌子独自嬉戏在天井的一隅。他专注地玩一根竹筷子,玩了快两个小时了,流着口水哼着上帝才能听懂的礼乐。太祖母一定是因为我的儿才没有上楼去的,她站在天井的另一角落,打量我的儿,听我儿的歌唱。太祖母走近了我的儿子,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地交谈。他们的脸上回荡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春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精华。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浪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妻说,他们玩什么,怎么那么开心?太祖母回过头,对我说:“我死了,你从你儿的身上扯块布下来,包上他的头发,缝在我的袖口上。”我说太奶奶说什么死,您老还小呢。太祖母说:“别忘?。”我便说,好的。太祖母笑眯眯地说:“活在世上,不论多少年,就睁开眼、再闭上眼。要说到千年寿万年寿,还是在阴间里头。一块布,你记好了,千万不要忘了。”太祖母的百岁生日渐渐临近。我的整个家园被一层恐怖笼罩着,仿佛拆迁的烟尘,无声无息飘落在我家的桌面、瓷器的四周。

  父亲的十二个堂弟晚上聚集在我家。我坐在一边,太祖母的牙齿在我的想象中发出冰块的撞击声。他们闷头抽烟。他们的心不在焉里有一种历史关头的庄重气氛。没有人开口。在历史的沉默关口最初的结论往往直接等于历史的结果。这是我们的习惯性做法。这时候门轰隆又响了一声,这一声提醒我返家的道路已把我送回了明代,这个想法增加了我内中的战栗。

  最终父亲从烟雾里抬起头,父亲坚定地说,拔。父亲说完拔掉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感觉到我对历史不堪重负。我对他笑了笑。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笑什么。许多重要的场合我总挂着一脸的蠢笑,内心空洞如风。我相信许多人都看到了我愚蠢的笑相。

  一切全安稳下来后妻抱怨说,怎么这么乱?你们家怎么这么乱?孩子的手老是一惊一惊的。我说快好了,过两天就好了,马上就会稳定下来。妻又说,孩儿的鞋怎么又不见了?我说怎么会呢?谁要那么小的鞋。?说是不见了,那双红色的,我找了很久了。我有些不耐烦,说,丢了就丢了,明天再买不就得了。妻说真见鬼了,昨天丢了你的耐克,今天又丢了孩子的,真是见鬼了。我说你啰嗦什么?省两句,让母亲听到了又要生事。

  给太祖母拔牙是我生命史上最独特的一页。一大早飘起小雨,那东西不完全是雨,只能说像雨像雾又像风。天空中分泌出很浓的历史氛围。阴谋在我的家园猝然即发。只有被盘算的太祖母在阴谋之外。我们全作好了准备,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有一种把握命运、参与历史的使命冲动与犯罪快感。这是人类对待历史的常识性态度。太祖母坐在窗前,安闲如梦,像史书上的无事季节。我们全埋伏在太祖母的四周,不动声色,在地上投下我们的巨大阴影。

  中午时分五叔来到我家,面色紧张,忧心忡忡。五叔喊出父亲,站在屋檐下面对父亲说,麻药弄不到,医院控制很严。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像千年古砖长了青苔。拔不拔?五叔说。父亲没开口,对太祖母的小阁楼低下头,父亲说,奶奶,让您老遭罪了。

  到处都潮湿湿的?久积的灰尘全膨胀了开来。很长时间之后我都擦不干这段记忆中浅黑色的水迹。叔父们整个下午都在我家堂屋里喝酒。这桌酒是为太祖母办的,她老人家下楼也就格外地早。太祖母的脸上是笑,能见度很低,隔了一层不祥笼罩。她的表情时常夹着相当弄不清的成分。太祖母一入座叔父们就忙着敬酒。父亲说:“奶奶,老寿星您就快一百岁了,奶奶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太祖母笑笑:“不能再活了,”太祖母端着酒杯很开心地说,“再活不就成精了?”太祖母这么说着自个干了酒,叔父们的脸色就阴暗了下来,出现了惶恐神色,他们的酒杯在手里显得沉重而迟疑,幸好太祖母看不见。

  我对以下的沉默时间失去了概念。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太祖母的肩头又上了一层尘埃,我一直弄不清楚。在这个沉默的尽头父亲和他的十二个兄弟离开了坐席,齐刷刷地跪在了太祖母的面前。太祖母有些合不拢嘴,每一颗牙都在笑。太祖母说,起来,小乖乖,都起来,早就不信这个啦!小乖乖们在地上黑糊糊地站了起来,三叔拿了绳子,七叔手执老虎钳,九叔的手里托着一只红木托盘。过了一刻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我觉得这些带血的牙齿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排在红木托盘里头,后来我儿一声啼哭,那个念?便随风而去,不可追忆。我后来再也没能想起我当时的念头,只记得那种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后来我闻到了TNT的气味,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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