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空间因太祖母成了另一个宇宙,在家园的一角冥冥迷迷。太祖母不许人进去,很小的时候就听太祖母说:“你们别想进去,除非我死了。”父亲这时总要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我们不进去,谁也别想进。”
这一回返回家园我目睹了极大变化,家园的四周因拆迁而衰败杂乱。拐过第三个弯口我就看见和我家共一堵西墙的邻居业已搬迁,只在我家的西墙留下砖头和木条的历史痕迹,那些痕迹过于古老,反而成了现代意味很浓的平面构成。太祖母的阁楼孤立在一方,显得苍凉无助,使人联想起峭壁上的悬葬木棺。
晚上太祖母被保姆搀下来吃饭,我走上去喊道,太奶奶。太祖母的眼睛杳远地盯住我,好半天说,下午我听到你的脚步了。我让妻子给太祖母请安,妻抱着儿紧张地甚至说恐怖地站立在太祖母面前。我一时想不起我儿子该怎么称我的太祖母,我只好替我不会说话的儿喊一声“老祖宗”。太祖母在我儿的面前站立良久,两只手在我儿的尿布里哆嗦抚摩。后来太祖母笑了,她笑时脸上如旱地一般开了不规则罅隙,我知道太祖母一定摸到了我儿的小东西。太祖母缩回手,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摁在了我儿的眉心。我儿惊哭了一声,太祖母对我儿文不对题地喊:老祖宗。我以为这是个错误,但我无法破译这里的宇宙玄机。
太祖母说:“他们到底还是走喽。”我知道她是说旧时的隔壁邻居。“祖上爷告诉我,我们做邻居有日子喽。”太祖母说,太祖母说话时一口完整无缺的牙发出古化石一样的光泽。“砌这房子时,崇祯皇帝还没有登基呢。”太祖母说完了就长叹一口气,这个晚上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浪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这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送走太祖母后对我说:“赶了一天的路,早点歇了,有事明天说,——你们就睡我和你妈的床。”父亲说完便打开了东厢房的木棂门,我记得那里头一直停放着太祖母的棺材,父亲每年都要上一层漆,黑中透红。棺材几十年来安静地随地球绕太阳公转,与阁楼中的太祖母相互推诿、相互盼望,期待赋予对方以意义、以结局、以永恒的默契。“你睡哪儿?”我问父亲。
“你太奶奶的棺材。”父亲说。
妻紧张地望我一眼,极不踏实,欲言又止的样。父亲安静地掩上门,随后东厢房就黑得如一只放大的瞳孔。
刚上床妻就说:“怎么睡在棺材里头?”我说:“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妻说:“再怎么活人也不能和死人住一起。”我安慰妻说:“这是我们的家风,睡棺材也是常事,有时还争着睡呢。早年我的一哥一姐夭折了,太祖母不许外葬,不就让爹埋在床下了。”
妻突然坐起来,——哪儿?
就床下,我用脚捣捣床板,发出空洞的回音,就在这块板的下面。
妻的眼里渗出了绿光,她抓着我的小臂就说,你们家是怎么弄的?
也不是我们家弄的,我说,家家都一样。
妻抱紧了我的腰,我怕,妻说,我怕极了。
父亲说,叫你回来是为你太奶奶。我说,太奶奶快不行了?父亲很沉痛地摇头说,那样就好了,父亲说,不怕外人笑骂,我现在是巴不得她老人家死掉。我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低了头就不语。父亲沉默的样子像太祖母的另一个季节。
还有十来天你太奶奶就整一百岁了,父亲说。太奶奶看来已成了父亲的沉重木枷,父亲抬起头望着我,说,你看见她老人家的一口牙了?
我听不懂父亲的话。我弄不懂他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父亲拉拉我的西服袖口,悄声说,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精的。
怎么会呢?我说。
怎么不会呢?父亲说。
谁看见成精了?
谁看见不成精了?
怎么会呢?我这么自语,我的后背禁不住发麻排了凶猛的芒刺。我从父亲的眼里看见了?子眼里毛茸茸的绿光。妻子怕的是死,父亲惧的却是生。爆破声不停地在我家四周晃动。若干朝代在TNT的浓烈香味里化作齑粉与瓦砾。建筑与瓦砾之间的相对静止史书上称之为朝代。每一幢建筑的施工者总是尽其所能使它坚固,尔后人总是抱怨:你弄那么坚固又有什么意思?朝代就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TNT的气味如佛国香烟,变更了体态呈现超度者的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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