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28)

2025-10-10 评论


  好了吧。我的脸也沉了下来。我听得出自己口气的轻重。妻就不出声了。但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双唇不住地抿动,似乎在作一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头所有的伤心一下就出来了。为什么?妻说,到底为什么?我就这样拥着妻,一时想不起“什么”为什么。只有一种很抽象的坏情绪。妻抬着头满脸是泪,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了好半天,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妻又说。当然,我说,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另一样坏情绪挤?了原先的坏情绪。这两种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从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升腾起来的,烟霭一样,飘满了五月。在呼吸与呼吸间折磨寻常日子。狗屁不值,厉害无比。

  我说,回家吧。

  妻只是摇头,说,你回去。

  我说这怎么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两只手撑住我的胸,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们在天黑之后返回家宅。站在门前我很小心地掏钥匙。老鼠一样进了门。开灯。日光灯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间的门前,里头黑咕隆咚。只有那种脚的臭气依稀缭绕。我小声说,你煮点?饭吧,马上把他叫醒,他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就半躺在沙发上,空穴来风想起地图的轮廓。我开始想象一只小黑点在晃动的炎热中沿嘉峪关、西盐池向伊犁、拉萨蠕动。那里被空间强行占领后,时间躲回到上帝的口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当初的举动完全是空间的,与时间没有关系。

  电子钟报完八点,妻说,喊他起来吧。我就敲他的门。好半天没动静。妻说,这样叫不醒他的,他就这样。我就进去,开了灯,被子和床单乱得不成样。空在那儿。地上有只烟头,用脚踩扁了。我关了灯,站在门框的下面,妻在厨房里和我对视。过了一刻妻的头就掉过去了。空在我和妻的这段距离里茫然无垠。整个晚上我们保持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生怕弄出响声来。晚饭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电饭煲里的稀饭总是吃不完,空荡荡地等待另一张嘴。妻说,别吃了,留着明天当早饭。

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女儿一清早就出去了,书包里又塞了只空包。女儿说过爸爸再见,走到妻的身边和她母亲咬耳朵。她们俩像亲姐妹那样交换了神秘笑容,还伸?小拇指勾了两下,女儿上了电梯我问妻,孩儿说什么了?妻说,要送你生日礼物呢。我点了烟说,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这些。我说,送我什么?妻笑起来,孩儿不让说。我也就笑笑,说,我早晚要被你们母女俩卖掉。

  中午女儿回家时胸前叉了两道书包带,威风得像红色娘子军。妻给女儿接下包,我就给女儿推进了我们的卧室。女儿说,爸爸闭眼,我就闭眼。女儿说爸爸不许偷看,我就说爸爸不偷看。我睁开眼时女儿正紧张地拽着一只踏花被角。说过爸爸生日快乐,女儿掀开了被子,两只可怜巴巴的幼猫冲着我柔声细气地叫开了。我怎么也料不到女儿会弄么两个东西放到我的床上。我平时在床上吸烟妻也要抱怨的。妻对床上用品有一种洁癖,让她看见了少不了一顿脸色。我说小乖乖,快拿下来。女儿却固执地问,喜欢吗爸爸,你喜欢吗?女儿的问话有了三年级学生造句的语法性。我说喜欢,爸爸很喜欢。我抱起女儿拍拍她的屁股蛋说谢谢你小乖乖。我向来不许女儿说违心话的,我这样说话时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泼女儿的凉水。我转弯抹角地把猫抱到地板上,两只猫打了蝴蝶结,东张西望像小偷出身的绅士。妻倚在门框旁苦笑,随后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拉过她们姐妹俩的手,高声宣布开饭,今天吃烧龙虾鲫鱼丝瓜汤。

  两个绅士搅乱了我的生日午宴。女儿几乎不吃饭了。她忙于用最好的饭菜招待她的客人。问题是,这两个绅士似乎并没有多少绅士风度,它们竟跳上餐桌把头埋进了汤钵,鼻子里发出满足快活的呼噜声。妻有些忍不住了,她阻止猫的办法是把目光转向女儿。妻说,毕小蓝!妻只有在严重关注的时刻才这么周全地喊女儿的名字。孩儿没动。妻放下筷子,说,毕小蓝,你的猫!孩儿抬着头说,不要紧,汤不烫了,烫不着它们的。

  在常见的这种争执里,我大多处于中立。

  女儿说,爸,我已经给它们取好名字了,黄的叫耶萝,黑的就叫布莱克。我知道女儿的所谓起名不过是“黄色”和“黑色”的英文发音。我说,怎么不起个漂亮好听的中国名字?女儿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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