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萝和布莱克开始了它们的九楼生活。起初它们还能在每个房间里闲庭信步,不久就不能这样没管教了。它们把我们的枕头、大衣、沙发套上弄满了斑斑尿迹,甚至一台录音机也让它们的尿给短路了。我的家里给弄得飘满尿臊。我们只能把它们关在卫生间。其实猫是最干净的动物种类,像我的妻子一样热衷爽洁。儿时乡下家里的猫每回大解都要用前爪刨一个土坑,再用泥土盖得严实。问题是九楼哪里有土?现代文明把我们和泥土隔得很开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电插头、四处都是玻璃的明亮环境,泥土早就被当做污垢了。当然,猫吃得不差,除了滋补品外,它们和女儿享受同等待遇。
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清,——女儿终于发现,耶萝和布莱克越长越瘦,胆子也越来越小。女儿好几次给它们冲了公爵牌牛奶,电视里都说,买奶粉,我喜欢公爵牌,看那女孩的长相,就知道这牌子不坏。它们就是不爱吃。闻几下就掉过头去。它们连公爵牌牛奶都不爱吃了。
耶萝和布莱克一天一天长大,又瘦又长,像好莱坞的女明星,举手投足都展示出优秀的骨感。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为某样食物凶猛地争斗过。那种胡须贲张、鬃毛四起的出击模样,成了它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遥远过去。它们甚至不怎么追逐、跳跃,做几个类似于体操的动作。它们就趴在那儿,游戏都免了。外婆说,猫其实了不得呢,是虎的大师傅呢。老虎的扑、抓、撕、咬全是猫手把手教会的。老虎由于心浮气躁,猫才不肯教它们跳跃和上树的。要不兽王就不会是狮子了。猫只是小了点,哪里也不比老虎差。三十年前外婆家有过一只虎皮猫,硕壮而又凶猛,外婆从不喂它,它每天下午都要懒懒地卧在天井的围墙头上,舔唇边的老鼠血迹。到了晚上它才弓起身,调一调嗓子,找它的相好去花前月下。那只虎皮猫在外婆家有特殊的身份,五大三粗的黑狗也从不惹它的。那只黑狗和虎皮猫在外婆的天井大院各自为政,独尊一方。虎皮猫粗硕的身躯款款落步时的漫不经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大自然赋予它们的自信气质。我小时候不怕那只狗,独惧那只猫。我可以把指头伸到狗的嘴里去。那只狗除了不爱笑,处处像个哥哥,但虎皮猫不一样,它夜间冰凉的绿眼和锋利的硬爪让你不便贸然造次。狗到后来多少通点人性,一通人性离狗的本质就远了。猫似乎镇定得多,它与人类的距离永远恰如其分。
女儿说,爸,它们怕是病了吧?我说不会的,它们又不?学,哪有你那样娇气。女儿说,让它们到阳台晒晒太阳吧。我推开书稿说当然可以。这本该死的书已经拴住我近两年了。我和女儿一人抱了一只走到阳台,一走近栏杆手里的布莱克就看见了遥远的地面,它就慌乱起来,几乎乱了方寸。它惊恐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酸。我的巴掌感觉到了它的心跳,几乎像炒蚕豆。女儿说,爸,耶萝不敢看天,也不敢看地,你看它怕的,爪子全硬了。我说算了,孩子,算了吧。
夜里妻就抱怨,说猫把这个家全折腾乱了,说你们父女俩全疯了。妻叹气说,蓝蓝这孩子怎么搞的,怎么就吃不胖,头发那么黄牙也那么稀,怕是缺钙缺得?害了。我说是啊,可她营养也不差。妻说,要不我明天买点西洋参来。我说你瞎说什么,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补。妻说,我愁死了。妻摇摇头把头枕到我大臂上,妻望着天花板说,能长你这么结实就好了。妻是分到我们研究院和我相爱的,追她的人不少,有一个还专程上黄山自杀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回来说,祖国河山美如画,想开了,不值。我真替他高兴。妻来追我时我老大的没自信,我人不坏,但长得坏。一些同情妻的人告诫说,好端端的插到牛粪上去了。我带妻到乡下时指着一大摊牛粪给妻看过,说,这就是牛粪,所里的人说你就插在这上头。妻说,不?好的,比狗屎好多了。恋爱时妻常问我,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棒这么有力气。我说我啃窝头啃到进大学。你胡扯,妻说,窝头还不喂出非洲难民来?我龇开牙让妻看我牙上的一道黄垢,看见没有,我说,这里还有标记,啃窝头长大的都有这个。妻用指甲敲了敲我的门牙,幸福地说,你一点不像他们。其实我并没有从妻的话里听出什么来,是妻自己添足地解释说,她谈过一个的,都“那个”了。这话把我从幸福的巅峰撂下了山谷,差点粉身碎骨。一个月后我才从乡下回来找她。见到妻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哭起来,我说,我爱你。我们乡下长大的人一般是不会这样表达感情的,我就用乡下的家乡方言这么说,我爱你。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全下来了。幸福得站不稳,路也不会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