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要不过些日子把蓝蓝送到乡下去。妻仰起头,你疯了?送到那儿去,不病死才怪呢。我说你舍不得她吃苦头,身子骨怎么硬得起来。妻说,不行。我给她吃钙片,吃中华鳖精珍珠燕窝,我带她到公园骑自行车、爬假山。
女儿送给我的猫早成了她自己的礼物。我唯一可做的是再给它们当爸爸。买菜时我多了一份工作,买几条小鱼或别的带腥的什么。猫是爱腥的,人们甚至用这一点来形容一些人的特别嗜好,比如说好色之徒辩解时就说猫哪有不吃腥的。诸如此类。猫真的不吃腥了,至少对耶萝布莱克是这样。它们对着食物,不动,不吃,只会叫。那种声音和它们成长起来的身体极不相称,弄得你又烦又觉得可怜。女儿说,明天是星期天,带它们去玩吧。这个提议实在太好。
一路上一家五口情绪很好。但不久耶萝就吐,后来布莱克又吐。女儿和妻紧张起来,怎么了,它们怎么了。我说,下车吧,它们晕车。
这个大煞风景的细节令人不快。然而事情总有许多不同的层面。下车后的耶萝和布莱克居然表现得欢欣鼓舞。妻和女儿给猫套上绳子,它们又像模像样地粗豪狂野起来,它们亮开嗓子,在树林里撒腿狂奔。多么令人欣喜,心情舒畅。
事情急转直下。猫的叫声惊动了一只巨大田鼠。老鼠的灰色身影拼命地在草丛里惊慌飞窜。老鼠的逃命模样要了两只猫的命,它们神经质地趴在地上,眼里发出了吓人的死光。我见过这样的英文报道,但亲眼所见让我说不出地悲伤。我不能责备老鼠什么,人家要逃命,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当然更不能抱怨我的猫,谁不害怕恐惧?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怕逃命的老鼠。这世界真的变了,理不出头绪了。
女儿一下泄了气。女儿说,回家,不玩了。怎么劝也不行。回家。不玩了。你把这两个脏东西扔了,妻突然说。我说,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一进家门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你扔不扔?我点根烟,随手抽出一本书。妻抢过书合在手上,——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你扔不扔?不扔。你要老婆还是要猫?都要。是家重要是猫重要?都重要。妻把书摔到我怀里倒上床就蒙住了头。你说这怨谁?好?猫喜欢怕老鼠似的。
整个晚上我追忆那只虎皮猫。它午睡时四条腿伸得笔直,一种毫无防范的大气隐藏在它的睡姿里。它睡得安详而又疲惫,那只黑狗从它的身边走过时尽量轻手轻脚,显示了一种本能的知书达理,既是一种自律,也是对猫的礼遇与尊重。猫睁开眼,睃了一转,狗很知趣地舔它的嘴唇去了。大自然最初的本意是一种自自然然,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契约,一种对异己生命的信赖和自身均衡的自信。
那天晚上外婆发了一阵大脾气。虎皮猫被后院的三狗蛋捉住了,硬给它塞了一条生鱼干。虎皮猫回到家孕妇一样干呕不止。外婆站在天井高柳叫骂,骂得生动活泼淋漓痛快。狗蛋娘终于接话了,在后院抽打三狗蛋的屁股。她有节奏地说,我看你狗咬吕洞宾,我看你狗咬吕洞宾。外婆站在方杌子上推开了北窗,外婆说,鱼不在天上飞,鸟不在水里游,你狗咬耗子驴下蛋,好事让你家做绝喽!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夜。天蓝得均匀、柔和,却又有点感伤。我对蓝色的一贯偏爱与家乡的夜空有关。外婆家的虎皮猫干呕完毕,又舔干净身子出去了。不久我就听到了虎皮猫凄长的惨叫。我不放心,果然看见枇杷树下两只猫在尽力撕咬,一只大些的肯定就是虎皮猫,它们扭成一团,痛苦地悲嚎,它一定在诉说干片的不幸遭遇。它每叫一声眼里的两道绿色就像通上了电,照亮了枇杷树下的恐怖空间。我喊过外婆,我说,打架了,它们又打架了!外婆一反吵架时的凶悍常态,笑眯眯地说,让它们打,小乖乖,让它们打。
妻还在生气。夜已经很静了。她每回生气总要四至五个小时,劝是劝不开的。时间到了,自己就会说饿,给她弄点吃的,一切又都好了。我走进女儿的小卧室,女儿早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床头全是书,比我还要多。没完没了的习题一直在屁股后面追赶我的女儿。女儿是个好孩子,开家长会老师全这么说。女儿不聪明,妻怀她时生过不少病,又打针?又吃药。我多次暗示妻去做掉,但一看到满脸胎斑的脸上回过来一双绿光,我就忍住了,想起了虎皮猫的硬爪。女儿刻苦、自觉、用功,全靠笨鸟先飞保持了各门功课全班第一。我并不要求她这样的,看她为第一而终日劳累,我又心酸又无奈。去年期末考了一回第三,女儿的小脸拉得像小丝瓜条,女儿的虚荣让我无能为力。她完全不该有这么多痛苦和欲望。我劝她,算了,第三不挺好的。女儿泪汪汪地说,同学要瞧不起我了。我说,怎么会呢,爸爸就没有瞧不起你。女儿说,下次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不能坐第一排了。女儿说完这话就去做作业,她幼嫩的脸上过于刻苦?模样让我一阵又一阵心疼,我积蓄了诸多酸痛,难以言传的哀凉在胸中回荡。我不能打击她,更不敢勉励她。任何勉励都会成为女儿的枷锁。孩子仅有的童年是在她母亲的胎腹里,一出母体,童年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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