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31)

2025-10-10 评论


  我静坐在女儿身旁,女儿削瘦而又疲惫的下巴尖尖地翘在那儿。嘴巴张开来,牙齿的缝隙有半片牙那么大。小闹钟被女儿放在手边,闹铃的指针指着早晨六点五十。闹铃发条这时候一定像女儿一样疲惫,吃力地绷紧了身子,时刻盼望在早晨六点五十伸个懒腰。时间和女儿是对立的。你轻松他就不轻松。我们每天清晨的睡梦总是由孩子的闹钟打断的。六点十分,乡下的孩子们多么幸福的时刻,蜷在厚大暖和的被窝里,像一只小虫子,打着小呼噜,做着小梦,青葡萄的藤蔓一样探头探脑,再磨磨牙或嘟哝嘟哝小嘴巴,可六点五十我亲爱的小孩子不得不闭着眼睛打哈欠了,眼里又干又涩,像进了肥皂沫。

  我俯下身吻我的女儿。看女儿熟睡当父亲的总是百感交集。我给女儿拽了拽枕头,一只小塑料皮笔记本却掉了下来。捡起打开,是女儿歪歪扭扭的日记。女儿记日记了,孩子的日记是对我们的一种批判。至少是不相信。女儿这么小就学会了选择孤独和自我咀嚼。女儿你干吗急于这样。你为什么要记该死的日记。

  卫生间传来了猫叫。起先还沉着,后来就肆虐了。这些零散的叫声里有极勉强的宏亮、极压迫的外张、极无奈的泣诉。我关了灯,卫生间里传出了骇人的绿光。声?越来越狂躁,一种伟大的原力在两只羸弱的小猫里神圣地萌发了。它将创造出伟大的延续、伟大的永恒、伟大的进化与伟大的变异。妻这时被吵醒了,我说,听见了,它们在喊青春万岁。妻拧着眉头说,像抓了心,烦死了。我说,它们要当爸爸要做妈妈了。妻说,省点心吧,两只母猫,干嚎。

  我实在没注意原来是两只母猫。

  女儿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病了?我说,去睡吧孩子,猫做了个噩梦。梦见什么了?女儿问。梦见了老鼠,我说。

  两只母猫绝望的叫春使人听上去不忍。它们的爪子批判卫生间马赛克的声音在你的听觉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它们在渴望星空、树荫、缀满露珠的大地、老鼠洞、爬满青苔的破檐、洋溢烂谷子陈芝麻的仓库以及沾满血腥的墙壁。可我的九楼哪有这些给你们?我的猫。我的孩子们。

  我的家快被这种无助的叫声弄疯了。

  我终于对女儿说,把它们放了吧,明年爸爸还有生日,你送爸一块大蛋糕。女儿说,不行的爸爸,它们会饿死,被汽车压死,要不就是让老鼠吃掉。我想了想,也不是办法。

  女儿和妻的脸色显然难看了。她们和猫一起承受了一个又一个难忍的夜间。女儿的眼周围一圈黑晕。女儿说,爸,又要考试了,我天天头晕,又要考不好?。我说,考不好算了,放了假爸给你补,爸比老师的学问还要大。女儿失神了,女儿说,考完了再补有什么用?都考过了,再学有什么意思。女儿用她母亲结婚分房时的失落眼神望着窗外,自语说,这一回不一样了,名次下降了要罚款,还要用黑色写上名字,和上升的红色名字挂在一起。

  我把女儿抱到腿上。我的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虚荣。我的宝贝孩子瘦得只有猫那么重。我的宝贝乖乖整天叫她累,她一到家放下书包说累死了。我至今不太明白累的概念,我的童年和狗、兔、鸟、蚱蜢一样精力充沛。我就生活在它们中间。我对季节的嬗替不是以日历和天气预报作参照的。我对时间位移唯一的判定参数是气味,扒根草、野茼蒿、稻光麦浪棉花朵的气味。土地每天有每天的表情,每天有每天的生动气息,每天有每天舒筋活血、血运旺盛的吱吱声。我儿时的一切都是长了眼耳鼻舌的,你的心跳它们全听得见。土地和植物动物们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梦的边沿,在你的童话中变成鹧鸪、蛙声、白胡子爷爷、赤脚狐狸、一块糖、一双新鞋、一块橡皮、一只石榴或青枣。我们的奢侈品是鸟窝、树根下的螳螂和蚂蚁穴、芦笛以及冰面上的喧哗。童年没有厌倦,没有累。

  这一回耶萝真的病了,湿溽溽的红鼻头黏满乳状鼻涕。妻用卫生纸给它擦了又擦,引来的是一串喷嚏。女儿买来了舟山鱼干和靖江肉脯,它不吃。你摸摸它,给你的手感是打衣板。

  这个下午非常忙碌。女儿补课也要很晚才能回家。下班时下起了雨雾,我和妻下班时大街上的霓虹灯光全是湿的,加重了浮躁与焦虑。上了电梯妻就说,累死了,我累死了。一进家门就是卫生间里猫的哀叫。打开卫生间,耶萝已经硬了,侧在白色马赛克上面,一只眼盯着半空,视而不见。瞳孔散开了,和死亡一样大。布莱克努力往墙上爬,发出一阵又一阵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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