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斜坡上滑倒了一辆自行车。斜坡上的倒车具有启发性,大雪中一辆又一辆自行车顺应一种因果关系翻倒在地。人类的翻倒完全可以佐证多米诺骨牌理论,转眼间整个斜坡堆满了车轮与大腿,宛如一场战争的结局。大街挤满了汽车喇叭、自行车铃铛和人们的叫骂,卖琴人听而不闻。他转过身,用背影告别了个乱哄哄的状态,最终消失在雪中。
卖琴人混了两碗牛肉拉面后躺进了圆柱形水泥管道。胡琴的琴弦被风吹出了哨声,像母亲哄婴儿撒尿。风用了跳弓。圆柱形水泥管道比人还高,这样光滑规整的空间给人以无限新奇。卖琴人从管道里捡起两块手帕和一副手套,黏满精液与血污,被冻得又皱又硬。卖琴人把它们扔了,手套被风吹起来,一动一动,像抠摸什么。这时候远处传来卡拉OK,一股烤羊肉的味道。
当爹的决定去住院,那天有一颗上好的太阳。当爹的看见阳光把他的身影复印在水泥阶梯上,一折一折拐了好多弯。当爹的看见自己的身影往医院去,就像从复印机里一点一点往外吐。
当爹的住院不同于常人所说的住院。他的健康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在医院里不接受内科及外科疗治。他只是住院,即居住或下榻在医院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自己。那时候当女儿的正捧着一摞子牛皮信封回来,七零八落捂在胸前,当女儿的喜气洋洋,倚在门框上对当爹的说:“批下来了。”这句话往细处推究有很复杂的人情世故,往粗里说,就是她到欧洲“考察”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同去的还有她的丈夫,即当倒插门女婿的。当爹的听完女儿的话也喜气洋洋了,从沙发里撑起身,背着手在拼木地板上踱步,连声说:“批下来就好。”当女儿的放下信封后说:“你怎么办?”当爹的鳏居多年,并不畏惧独处,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他从后腰抽出左手,举过头顶,手背向外掸了掸,恢复了当年的领导者风姿,大声说:“你们去。”当女儿的说:“要不你到他们家将就两个月。”当爹的不肯和亲家一起将就,喜滋滋地说:“我早想好了,你们出国,我一个人去住两个月的院。”当女儿的有些吃惊,说:“你哪里不好,怎么要住院?”当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是那种乡下孩子才有的好奇与新鲜。当爹的说:“进城都四十年了,还没像城里人那样住过医院呢。”当女儿的望着当爹的粗矮身段,心里头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城市是当爹的亲手解放的,他哪里没去过?就是没住过医院。医院是他心中渴望已久的圣殿,是他的欧罗巴大陆,许多人都住过了,他怎么能不住呢。当女儿的望着爹,幸福地说:“爹也肯浪费国家的钱了。”当爹的只是顺着女儿笑,又纯明又邪乎,又幸福又腼腆,真是越老越小了。当爹的关照说:“你把小蕾子送到她奶奶家。”当女儿的点点头,微笑着与当爹的默然对视。幸福到了尽头,却有点酸楚了,叫人想哭。真是好事成双来。
当女儿的办事利索。她用改革开放的速度把当爹的安置进了医院。4病区,9楼,朝南,?窗,8床。当爹的手持当天的日报走进了病房。窗外是上好的太阳,当爹的步伐矫健,神采奕然,举手投足里夹杂了昔日顽童与昔日领导的双重性质。9楼的甬道刷成了苹果绿,是一个干净、漫长的长方体空间。甬道的那头是一扇对门,落了一把大铁锁。锁的表层一尘不染,但老得不行了,早就遗忘了钥匙,也可以这么说,老得让钥匙废弃了。光顾它的只有病人的无聊抚摩。当爹的一直走到甬道的尽头,捏住锁,掀起来看一眼锁屁眼,这是常人对待弃锁的必然态度。当女儿的站在病区房门口,“嗳”了一声。当爹的望着锁屁眼,目不斜视,嘴里却说:“知道了。”这六的对话没有逻辑性,是家族内部依照家庭秩序建立起来的对话模式与体系。当女儿的和身边的白大褂女人相对一笑,有些尴尬,解释说:“父亲对你们医院一直很关心。”白大褂女人笑着说:“是啊,老首长对我们确实一直很关心。”当女儿的走上来,给当爹的耳语了一句什么,当爹的放下锁,一边点头一边迈开粗壮短腿,上了8床。
当爹的只看完日报第一版,1床的病人就撑起了上身。整个立方体白色空间里就他们两个人。1床与8床处在对角线的两极,他们对视的视线构成了对角线。这种对视方式适合于表达仇恨、存疑、嘲讽或窥视等负性心理。1床是个干瘪老头,看不出岁数,两腮凹得厉害,健康状况比奄奄一息强不了哪里去。他的嘴抿得极努力,但有一只牙龇在外头,又脏又长,形状离奇古怪,类似于童话中的猛恶兽类。那只牙与他的目光一起,斜开四十五度角,严厉地指责8床,透出一股大不善。当爹的避开他的目光,打开报纸的二版。二版有一条街心凶杀案。当爹的把凶杀案无端地联系到了1床头上,至少,在当爹的内心,已经把杀人的罪名推到那只独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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