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送药车的是一个小丫头。脸上蒙着一只大口罩,这使她的表情成了一块干净纱布。小丫头把车推到1床,端起一只焦木瓶盖。1床很安稳地伸出手,接过药,几乎在同时张开嘴,呼噜一声捂了进去。1床鸭子那样伸了伸脖子,他的脖子和他脖子上的皱皮极不配套地乱动。他就这样把一把药片干吞了。吞下药他抿好嘴,那只牙齿却歪在一边指着8床,像在揭发: 还有他!
小丫头来到8床,说:“吃药了。”
当爹的抬起头,想了想说:“我没病。”
“吃药了。”
“你去问我的女儿,我好好的,我没病。”
小丫头拿起另一只焦木瓶盖,动作与眼神不锈钢一样充满了医学精神,“吃药了。”
“我吃什么药?”当爹的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我有什么病?你怎么能逼我吃药,你去问我的女儿!”
“这是哪儿?没病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当爹的下了床,“我走,”他说,“我走总可以吧!”
“你当这是宾馆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不把你的病治好,我们怎么能让你走——吃药了。”
当爹的软了。他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岂有此理。当爹的伸出巴掌,接过药。他仔细打量手里的药片和药片鼓形平面上的外文字母。当爹的用温水把药片咽下去,吐了吐舌头,没有吐出一个外文字母。
夜与玻璃一样黑,与玻璃一样恪守阒静。当爹的坐在床上,背倚墙壁,睁着一双老花眼静静地失眠。老人的眼睛在失眠之夜会再一次清晰,看见?都是旧日时光。当爹的把自己的一生粗粗看了一遍,有些怕,尽是些需要借口和附加条件才能讲述的故事。当爹的叹了一口气。回忆是上帝对人的终极惩罚,人的最后噩梦将终止于自我追忆。
1床上同样坐着一团黑影,熄灯之前他就那么坐着了,一言不发地打量8床。当爹的疑心1床也没有睡,张大了贼眼,始终在浓黑之中冲着自己炯炯有神。这个推测让当爹的极不放心,他悄悄伸出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当爹的一开灯就看见了那双眼睛,在斜对面,目光呈四十五度角,盯着他,看。当爹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慌忙关上灯,屋子里一片黑。夜间绵延不断的尽是数不完的瞳孔与瞳孔。人在失眠之夜才会明白,夜是一只最疯狂的独眼,盯着你,让你无处躲藏。眼睛最怕看见的东西是眼睛,追忆最怕想起的正是追忆,失眠之夜老人对此坚信不疑。
远处响起了哭声。是医院的夜间最为日常的那种放声尖嚎。几个女人的嚎叫爆发在底楼,尖叫声跟随在一辆移动车辆的身后,朝9楼疾速靠近。不久当爹的听到一扇铁门的启动声,铁门很大,启动起来吃力而又缓慢,但铁门上拴着的那根链子却灵巧异常,在铁门的开启过程中不断地撞击铁门框,发出清冽冰凉的冥世召唤。随后“咣当”一声巨响,大铁门合上了。整个夜空响起?那阵金属撞击声,由粗往细传递,夜空就是被这样的声音弄成邈远无垠的。
“又死了一个。”浓黑中1床冷不丁这样说。这五个字听上去特别。当爹的觉得一脚踩进了沼泽,深处蹿出了五个气泡。
当爹的就这么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当爹的气浮心虚,眼皮和脚背好像全肿了,体内贮满了一种胶状物质,又沉重又浑浊。当爹的瞄了一眼1床,他睡得很稳当,胳膊和腿扔得东一件西一件。那张大?巴张开了,独牙翘在一边,很炫耀的样子,很胜利的样子。整个病房弥漫了他的酸恶口臭。当爹的走上阳台,做了几个深呼吸,总是吸不到位,呼出来的气味倒是带上了酸恶口臭。
这是一个阴天。太阳光也没劲,不足18K的样子。天空和当爹的身体一样,贮满了沉重与浑浊的胶状物质。
当爹的决定下楼。他要找到那扇门。这个决定没有任何理由,和他一生中做过的大部分决定一样,说不出理由与出处,仅仅是一个决定。
找那扇门花了当爹的半个小时。当爹的有的是时间,但当爹的找得急,步履里头看得见争分夺秒。那扇铁门离9楼实在有些离,怎么在夜里听起来就那么近。当爹的走到铁门面前,门与门之间错开了一条缝,当爹的堵在这道缝隙中间,顺手拿起拴在门上的那根链子,上头也有一只锁,大大方方开着。当爹的望着锁,心思走远了。锁真是个怪东西,和人一样多,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来头,各有各的缄默状态,越是没用,越是忙碌风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