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走过来一身白的老男人,又宽又胖,步行动态愚笨而又吃力,他的手上提了一只消毒喷雾器,在口罩后头含含混混地说:“找谁?”
当爹的没听清。那人用小拇指勾住口罩的一角,瓮声瓮气地说:“找谁?”
当爹的往后退了?步,“不找谁。”
那人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当爹的,眼珠动得极慢。他的目光很怪,像喷雾器的喷嘴,只会弄出雾状烟霭。只有终年与死亡对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从来不相信你是活的。这次对视以当爹的撤出视线而告终。当爹的在眼睛上已经两次被目光打败了,严格地说,向目光投降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当爹的把目光移向身边的电线杆。电线杆上没有电线,从上到下有许多铁锈。
小护士送来了开水。1床和8床一家一只热水壶。塑料壳,绿色。1床睡在床上,既像生命垂危,又像日渐好转,说不好。当爹的正无聊,望着这只绿色塑料壶,失?。水壶的软木塞跳了出来,在水磨石地面上转。当爹的下了床,捡起来塞上。当爹的顺便打开微型收音机,一个女的在唱,太快,听不明白,像烫着了那样。水壶“啵”一声,塞子又跳出来。当爹的又捡,又塞好,用力摁了两下。这一回软木塞反应极快,当爹的都没来得及回头,塞子就歪在壶口了,有点撒娇的样子。当爹的关上收音机,像看见外孙女了,心里头一高兴,决定和水壶玩。当爹的双手捧住壶,移到地面,蹲下去,扶正了塞子后就撑住膝,弓着腰仔细地看,仔细地等。当爹的心里想,要再跳,我就有病;要不跳,我就没病。当爹的蹲累了,站起了身子,?着手,像当年视察时给摄影记者摆造型。结果当爹的赢了,塞子证明了他的健康状况。当爹的把水壶移到茶几,在卫生间里很高兴地撒了一泡尿,非常流畅,非一般人所能为。
当爹的回到病房,1床正冲着他笑。皱纹极不讲究,东一榔头西一棒。当爹的见到这种笑心里就虚。一回头,水壶上的塞子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当爹的顿时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当爹的坐上床,叹了口气,后悔刚才不该走。真是人在人情在。
院墙外是一个菜场。一早就有人叫卖了。当爹的吃完药绕了一个大圈,走进了农贸菜场,当爹的走得很慢,在一片嘈杂声中到处细看。芸芸众生在菜市场里显得很有活力,每天的生活就在讨价还价中开始了。当爹的背着手,亲切地问问价,亲切地点点头。
肉摊上挂满了鲜猪、鲜羊,它们半片半片地挂在半空,是丰衣足食的富裕景观。当爹的望着满眼的肉,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可亲可爱。当爹的很客气地和一位买肉的说了半天话,想起来自己实在应该出院了。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金属声。是关铁门的金属声。没有得到市场上任何人的关注。但当爹的耳熟,一抬头,看见了那根电线杆,上头锈迹斑斑。当爹的重新低头时眼前尽是动物的尸体。人类的尸体躲在大墙内,是他们点缀了庄重、沉痛、悲戚这些美好话题,而动物尸体标志了世俗丰盛与繁荣。所谓好市场,即尸体的好买与不好卖。这个文不对题、狗屁不通的想法打垮了当爹的。当爹的逃回医院,好不容易甩掉了满世界白花花的尸首。下半夜当爹的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当爹的看见一片黑,想不起在哪儿。他的手在墙上摸,碰到了开关。叭一声,亮了。几乎在同时1床撑起了上身,他撑得很吃力,惊恐地四处打量,那只牙成了一只蛇芯子,在下半夜叉来叉去。当爹的吓了一跳,那个噩梦再也没能想得起来。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噩梦与他年轻时的风光紧密相连。年轻时的风光就这样,上了岁数会?噩梦再现出来。
当爹的突然发现了一件事,1床除了药,几乎不吃任何东西。他不下床,不上厕所,但就是活着。当爹的奇怪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件事,1床都快成精了。当爹的怀疑他这样半死不活,至少能拖一千年。这个想法生出许多冰凉,砭人肌肤。
但就在这个下午1床开始了进食。他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大纸包,里头全是蛋糕。他从下午三点一直吃到下午六点。他没有牙,咀嚼时下巴夸张地上去下来,显出穷凶极恶,而那只牙这时反倒与世无争了,无所谓的样子。他在三个小时之内一共吃完了二十四只蛋糕(含六杯开水)。他吃出一头汗,累了,嚼不动了。六点十分,1床叹了口气,自语说:“还饿,吃不动了。”
这个漫长的过程之后,1床终于下床了。他用脚找鞋时,当爹的目睹了他的腿和脚,像腌过了晒干的一样。这等于说,?的步行完全像行尸。而他的步行出奇成功,称得上飘飘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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