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床走到当爹的面前,他的胃部凸在那儿,一眼可见二十四只蛋糕与六杯水的膨胀体积。1床把脖子伸过来,客客气气地对当爹的说:“你见过回光返照没有?——你看看我现在。”
当爹的摇了摇头,舌头硬在一边。
1床笑了笑,悄声说:“你别告诉医生。”
1床望着当爹的,只是笑。他的瞳孔里头死亡闪闪发光、神采飞扬、活灵活现,处处洋溢出死亡的健康活力。
当爹的往后挪了挪身子,说:“我不说。”
1床大约死于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那时候当爹?还没有入睡。当爹的在那几天里几乎被他弄疯了。1床不停地说,都是当爹的听不明白的话。几个夜间当爹的一直坐在床上,这种时刻清醒尤为宝贵。但清醒一旦宝贵,就必须承担恐惧。当爹的觉得自己也耗得差不多了。世界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
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当爹的打开灯。他作好准备了,知道1床会撑起上身看他、吐蛇芯子的,但1床没有动静,当爹的开始怕。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当爹的慌忙关上灯,把自己裹到白被单里去。白被单就那么颤抖到天亮。这种状况客观上使当爹的信守了诺言,他没有叫医生。1床空下来之后当爹的生出了许毛病,其中有一条就是怕大量吃东西。当爹的就此认定那是一种回光返照。当爹的整天饿,用了个把月才习惯,吃不吃无所谓了。当爹的整天躺在床上,少吃,少喝,少走动,少说话,耐着心等待女儿。他要对女儿说:“带我回家,我要出院。”
当女儿的是如期归国的。说起来真是弹指一挥。当女儿的一见到当爹的放声就哭。但随后当女儿的自己用手捂住了,五只指头在脸上无序乱动,泪水只是夺眶。当爹的从床单下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当女儿的。当爹的竟也哭了,说:“乖,带我回去,快。”
当女儿的使劲点头,她当即找到了医生。医生和她?暄了两句,把当女儿的拉到了一边,小声说:“还是住在这里好。你要转院我帮你找朋友。”
关于时间的研究最近有了眉目,我发现,时间在大部分情况下只呈现两种局面:一,白昼;二,黑夜。时间大致上没有超出这两种范畴。但是,人类的生存?惯破坏了时间的恒常价值,白昼的主动意义越来越显著了,黑夜只是作为陪衬与补充而存在。其实我们错了。我想把上帝的话再重复一遍: 你们错了,黑夜才是世界的真性状态。
基于上述错误,我们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但是,优秀的人不,也可以这么说: 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例子信手拈来,我们的哲学家,我们的妓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也是夜里不睡的那种人。我的生命大部分行进在夜间。熬夜消耗了我?许多大好时光,反过来说也一样,熬夜构成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但我必须把话挑明了说,我熬夜并不能说明我也是优秀的那种人,不是的。我只是有病,失眠。你千万别以为我能和哲学家、妓女平起平坐了,这点自知我还有。在夜间我偶尔跟在哲学家或妓女身后,狐假虎威,或虎假狐威,都一样。
我住在南京城的旧城墙下面,失眠之夜我就在墙根下游荡。这里是哲学家与妓女常出没的地方。城墙下有许多树,树与树不一样,但每棵树有每棵树自己的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那么多的树在根子上是相通的。
稍通历史的人都知道,南京的?墙始于明代。我在一本书上发现,那时候城墙下徘徊的可不是哲学家与妓女,而是月光与狐狸。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鬼气森然。但鬼气森然不是大明帝国的风格。大明帝国的南京纸醉灯迷,遍地金粉,秦淮河边云集了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最杰出的妓女。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对明代的妓女如数家珍,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扳一扳指头就是秦淮八艳。南京城今天的泱泱帝气得力于明代,得力于秦淮河边彩袖弄雨的惊艳一绝。
那一天夜里有很好的月亮,由于月亮的暗示,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我点了根烟,以动物的心态贴墙而行。我发现夜很好,真的好极?。月亮照在城墙上,城墙很破,坍塌了许多块,但破得不失大气,有脸有面,月光一照,像一张高清晰度的黑白相片。我行走在夜里,我知道黑夜是没有朝代的,所以我可以在明代散步。只走了两步我就想哭泣,我怀念明代,明代的南京城感人至深。当然,南京现在比那时强多了,人人会说普通话(即官话),家里的卫生间贴上了瓷砖,去年的十月一日还放了礼花。但作为一个夜间失眠的人,一个梦游者,我的梦始发于明代。至少,在每天的黄昏过后,月亮总是从四百年前升起,笼罩了一圈极大的古典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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