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40)

2025-10-10 评论


英雄救美必然导致风流韵事,大部分书上都这样。英雄在一页纸的正面救出了美人,到了这页纸的背面总免不去一些苟且之事。小云来到我的房间,她不作任何铺垫,爽直地脱,赤条条地往床上爬。她望着天花板,说:“你救了我,来吧。”我回头望望一墙壁的书,想起了柳下惠。才过了几秒钟我就乱掉了。到了这种时候我才明白“乱”这个字的厉害。我上了床,因为是自己的床,所以轻车熟路,那种感觉是从城墙上往下跳的感觉,是旧城砖全部风化,以沙的姿态在风中流淌的那种感觉。我坚信我和小云做得很认真,很投入,称得上行云流水。她的嘴唇不停扯动,声音就像纸张慢慢撕裂。她就那样一页一页地撕。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小云,你知道的,嫁给我吧。”后来小云一把推开了我,坐起来穿衣。“还干什么吧,你?”小云无精打采地说,“你救了我你就了不起啦?”

  拆迁通知来得很突然。我从拆迁的通告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 我们楼房底部的基础部分是用旧城砖砌成的。这是一个易于让人忽视的事实。拆迁通知说,旧城墙?要旧城砖,旧城砖属于国家,属于历史,理当回归国家,还给历史。

  拆除楼房当然也是在夜间进行的。那一天没有月亮,建筑工程队在楼房的四个角落支起了四只两千瓦太阳灯,整个工地一片通明。明亮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白昼。明亮使灰尘越发斗乱。我站在城墙的顶部,亲眼俯视了脚下的纷乱场景,尘埃被照耀得漫天纷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的颓败景象。我想起了古人关于现存生活的高度概括: 尘世。我站在旧城墙的顶部,明白了尘世的历史是怎么回事,俏皮一点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兴化市第二建筑工程队按期完成了城墙修复。看过新城墙的人都说,修得好,垛口齐齐整整,蜿蜿蜒蜒,凸凸凹凹,原先不就是这样的吗?有几位赞助商在电视上对记者说,比过去的还要好,新修的部分干干净净,比下面的旧墙漂亮多了,颜色在那儿呢,真是泾渭分明。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我住进了新楼,是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样样都好。我真正像一个大都市的现代人了。不好的只有一点,失眠之夜我的梦游不简捷了。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花二十分钟到原先的地方游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散步另有所图。我徘徊在小云被“抓住了”的地方,怀念单骑闯营、虎口救美的英雄一幕。那些砖头还在,撂在老地方,我成了旧城砖所做的梦,萦绕在它们四周。我夹着烟,坐在小云曾经坐过的砖头上。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了修城,我们的房子都拆了,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出来了?这个发现吓了我一大跳。从理论上说,历史恢复了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手臂砍断过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

老马的祖籍在四川东部,第一年恢复高考老马就进京读书了。后来老马在北京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但是老马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 时候都要把一四川腔挂在嘴上。和大部分固执的人一样,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形式,所以老马不喜欢北京人过重的卷舌音,老马在 许多场合批评北京人,认为他们没有好好说中国话,“把舌头窝在嘴里做啥 子唦?”

  老马的儿子马多不说四川话。马多的说话乃至发音都是老马启蒙的, 四川话说得不错。可是马多一进幼儿园就学会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归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不负责任的腔调。语言即人。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算纯正 的四川娃子。老马对这一点很失望。这个小龟儿。

  马多这个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马是个足球迷。老马痴迷足球。痴迷那个 用左脚运球的阿根廷天才马拉多纳。老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绿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骄,盘带一只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纵横。但是马多只是马多,不是马拉多纳。马多只是他们班上的主力前锋,到了校队就只能踢替补了。 然而老马不失望。马拉多纳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应当因为儿子成不 了马拉多纳而失望。

  老马这些年一直和儿子过,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了。 离婚的时候老马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儿子。那时候马多正是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老马的妻子都三十四岁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岁了还红杏枝头春意闹。 老马在第二年的春天特意到植物园看了一回红杏树。红杏枝头,多么危险的 地方。妻子硬是在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老马记得 妻子和自己摊牌时的样子,她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十分突兀地点了一根烟,骆驼牌,散发出混合型烤烟的呛人气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对老马说:“我要离。”妻子没有说“我要离婚”,而是说“我要离。”简洁就是力量,简洁 也就是决心。她用标准的电报语体表达了决心的深思熟虑性与不可变动性, 随后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过程中汪了一双泪眼,她用那种令人怜惜的方式 打量丈夫。老马有些意外,一时回不过神来。老马用四川话说:“离婚做啥子么?我那(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么?”妻子听了这话便把脑袋侧到卫生间的里口,她用近乎控诉的语调失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生活对不起 我。——这个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开!”老马的住房只有十七个平方, 小是小了点,可是把大腿岔开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老马不说话。知道她在 外头有人了,要不然也不会把骆驼牌香烟抽得这么姿态动人。这个女人在外头肯定是有人了,这个女人这一回一定是铁了心了。女人只有铁了心了才会置世界人民的死活于不顾。 老马很平静。老马在大病过后一直惊奇当初的平静。他走到妻子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烟,埋了头只顾抽。后来老马抬起头,像美国电影里的好汉那 样平静地说:“耗(好)。龟儿子留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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