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留下了,妻子则无影无踪。老马在生病的日子里望着自己的儿子马多,想起了失败,想起了马拉多纳输掉了一生。失败的生活只留下一场查不出的病;失败的婚姻只留下孩子这么一个副产品。其余的全让日子给“过” 掉了,就像马拉多纳“过’‘掉那些倒霉的后卫。
老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不能。儿子是老马的命。老马在离婚之后对儿子的疼爱变得走样了,近乎覆盖,近乎自我,近乎对自己的疯狂奴 役。老马在醉酒的日子多次想到过再婚,老马的岁数往四十上跑了,正处于 一个男人由“狼”而“虎”的转型期,身体内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 原上款款独步。它们远离羊群,饿了肚子,时刻都有冲刺与猛扑的危险性。
它们和“红杏枝头”一样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里了。
那可是伟大的“爱情”呢?爱情不是欲望又能是什么?而婚姻不是爱情又能 是什么?所以老马时刻警惕自己,用马多的身影赶走那些绰约和袅娜的身 姿,赶走时刻都有可能琅琅作响的剑胆琴心。儿子马多不需要后妈,当老子 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裤带子收收紧,然后,弄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来,对自己说:“你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于是老马就点点头,自语说:“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公鸭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马多智能卓 异,是老马面前的混世魔王。可是马多一出家门就八面和气了。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只要有这么一条,马多在学校里头就必然符合毛泽东主席所要求的“三好”与小平同志所倡导的“四有”。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 来水笔到校外考试,成绩一出来那些分数就成了学校教学改革的成果了。学 校高兴了,老马也跟着高兴。老马在高兴之余十分肉麻地说:“学校就是马 多他亲妈。”’这句话被绿色粉笔写在了黑板上,每个字上还加了粉色边框。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内。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马将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报 告的题目很动人,很抒情,《怎样做孩子的父亲》。许多父亲都赶来了。他们 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样做孩子的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搂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老马满面春风,每一 颗牙齿都是当上了父亲的样子。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嗨!”马多的神情却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说普通话!”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 白了,笑着说:“晓得。”马多皱了眉头说:“普通话,知不知道?”老马又 笑,说:“兹(知)道。”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是 zhi dao.不是 zi dao。”老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捧地竖起了 一只大拇指。马多也笑,同样竖起一只大拇指。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就像 1986 年的马拉多纳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老马买了两瓶蓝带啤酒、两听健力宝易拉罐。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 饮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夜。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他讲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儿化”,很不错。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 个小时,老马打开电视,赵忠祥正在解说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马多进门 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马多一进门 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吃饭了,有基围虾。”老马看了一眼,说:“还有健力宝。”
马多说:“得了吧。”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得了吧您。” 老马笑笑,说:“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说湖南话,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马多说:“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天 安门城楼上去,一开口中国人民准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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